近期,国际油价一路下跌,对石油生产者打击巨大,很多人寄望于OPEC(石油输出国组织,又称欧佩克)采取行动扭转油价下跌趋势。但OPEC的主力沙特阿拉伯不但没有像人们预想的那样急于减产保价,反而显得有些无动于衷,行为颇让人觉得反常。故而有关的阴谋论调不胫而走,坊间出现两种猜想:或认为沙特是在配合美国控制油价以打击俄罗斯,并拿出上世纪80年代油价下跌一幕作为佐证;也有人说沙特的意图在于,调低油价以对抗美国页岩气快速发展所带来的冲击,抢夺被蚕食的市场份额,沙特官员放出“一两年内能接受80美元油价”的言辞似乎更坐实了这种猜想。
作为世界石油生产的重要调节国,不管沙特的真实意图怎样,它的高冷态度事实上已经成为油价的利空因素。人们在想,在世界油气供需格局较为宽松的当下,如果没有沙特为首的OPEC国家出手救市,油价走低的趋势很难逆转。为此,近日在维也纳召开的OPEC会议将做出什么样的生产决策,备受石油界人士关注。
从目前来看,OPEC内部对于减产的积极性不高,即便在减产上达成共识,规模可能也达不到能对油价产生影响的程度,在全球石油需求依然疲软,以美国页岩气为代表的非OPEC石油产量继续增长的情况下,OPEC能发挥作用的空间也有限。因此OPEC能否减产,减产多少,能否见到预期效果,都在未定之天。这一局面透射的深层涵义在于,历尽沧桑且曾经呼风唤雨的OPEC组织,如今深陷“囚徒困境”当中,已无法如臂使指地影响油价,难以担当世界油市“定海神针”之重任。
前车之鉴
成立于1960年的OPEC,最早是在石油生产国与西方跨国石油公司的斗争中诞生和成长的,这一非国家行为体的诞生,在跨国石油公司构筑的钢铁合围的石油体系中打开了缺口,改变了石油寡头们控制世界石油市场的局面。作为世界上第一个原料生产国的联合体,OPEC使用石油作为武器维护自身权益,在世界石油市场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在OPEC成立前后,中东产油国共同斗争,不断扩大自己的权益范围,打出了一系列的“组合拳”,迫使跨国石油公司一步步退缩。两次石油危机的发生,更直接地展示了OPEC的巨大威力。通过采取减产、提价、禁运等手段,OPEC获得了世界石油市场的控制权,终结了国际石油巨头卡特尔垄断原油价格的时代。OPEC的成立成为世界石油发展过程中的战略转折点。
成立之初,OPEC就主张建立一种“生产调节”制度,通过原油生产配额的分配来控制市场供需和价格走势。但这一构想一直都只停留在计划上,直到上世纪80年代石油价格高涨又骤然下跌的惊险过程中,为了抵挡油价下跌的冲击,1982年3月,OPEC正式对成员国实施配额限制,但很快它们就发现,OPEC缺乏自律的缺点使得生产配额制只是一个美好设想。
沙特作为OPEC组织的领导者,为了巩固生产配额这一新体系,当时主动扮演“机动生产者”角色,不断调整产量以弥补其他成员留下的缺口。但是其他成员国并 不愿真正遵守配额制,要么是表面上遵守,实际上却悄悄地超额生产,要么甚至明目张胆地降价以争夺市场占有率。生产过剩导致价格一路下跌,OPEC成员之间 相互指责,随后整个OPEC又开始集体谴责非OPEC产油国,说它们利用OPEC采取生产政策时抢占了市场份额。
在恶劣的市场情形下,只有沙特在独撑危局,不断紧缩生产以支持价格,但独立承担这样的压力让沙特不堪重负,即便产量从1980年的每天1050万桶降到1985年5月的每天220万桶,也无法让价格有所起色。再也无法忍受的沙特在1985年以“净值回推法”的价格公式销售石油,掀起又一轮横扫市场的石油巨浪,油价进一步狂跌导致石油市场一片哀鸿。曾经乐见并力促石油价格下降以打击苏联的美国也坐不住了,代表独立石油商利益的副总统布什对沙特施压,但这时局面完全失去了控制,沙特也已经无力回天。
生产配额制的失败,带来的是几败俱伤的结局。西方发达国家经济遭受重创,前苏联的经济由于油价暴跌濒临崩溃,并在几年后最终解体,OPEC国家也损失惨重,石油收入大幅缩水。由于沙特国王对石油政策的不满,德高望重的OPEC主事者、沙特石油部长亚马尼黯然去职。1986年年底,油价下跌的趋势才稍微得到遏制。而OPEC的“黄金岁月”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囚徒困境”
生产配额管理这一起源于美国得克萨斯铁路委员会、被“OPEC之父”阿方索最早倡议、亚马尼大力推行于OPEC的体系,已经成为西方经济学中关于卡特尔联盟失败的典型案例。博弈论中的“囚徒困境”理论,在OPEC身上体现得格外明显。
从OPEC作为一个整体来说,它在空间和时间两个维度上都面临两难困境。从空间维度说,在OPEC之外还有非OPEC生产国,在石油需求相对稳定的情况下,双方在市场份额上此消彼长,如果OPEC产量低了,市场份额会被侵蚀;但产量太高导致供过于求,价格下降,也会带来经济损失。由于OPEC产油国和非OPEC产油国之间没有建立协调机制,OPEC限量保价就难以奏效。而且产油和用油两大集团之间也会围绕价格展开博弈,用油集团通过库存拥有对石油价格一定的话语权。
从时间维度来说,与石油竞争的是成本更高的其他能源品种,油价太高容易刺激新领域油气和新能源发展,这是OPEC不愿看到的;价格太低则相当于把地下资源更廉价地出售了。在地下石油储量一定的情况下,当下多产油能更快地变现,但也更多承担了未来资源枯竭的风险;现在少采油则可以将资源留待以后获取更高收益,但也承担了未来石油被替代因而失去价值的风险。
总而言之,OPEC减产促价可以取得价格上的最大化,增产压价可以取得市场份额的最大化,但价格稳定和市场份额的“鱼与熊掌”难以兼得,而且这两种做法在中长期都可能带来不利。因而OPEC明智的做法是以追求石油收入为核心目标,选择稳妥方式寻求价格稳定,在产量和价格这两个变量上维持动态平衡,兼顾短期与长期,实现价值最大化。
而从OPEC内部来说,这个组织的一大痼疾就是结构松散,凝聚力和纪律约束性不强,这种无组织性导致集体行动常常失效。在约定履行减产义务时,每个成员国都不知道其他国家是否会遵守纪律,生怕别人偷取集体减产的成果,同时每个成员国都希望别人减产,自己能扩大出口,于是就有了不遵守承诺的逐利冲动,于是陷入了“囚徒困境”当中。
OPEC内部存在比较激进的“鹰派”和相对温和的“鸽派”两股力量,“鹰派”强调石油是战略武器,“鸽派”则更多地把石油产业当作国家经济支柱,两种派别 形成互相牵制,这样导致集体行动上效率低、内耗多,即便是在第一次石油危机时期,OPEC的集体行动也是以海湾六国的AOPEC(阿拉伯石油输出国组织) 为“主力”实现的。2004年12月的开罗会议上OPEC也曾制定减产计划,但数月后公布的产量数据显示,除沙特阿拉伯之外,OPEC其他成员国的日产量 总共只减少了10万桶。作为OPEC“领导者”的沙特,“独自减产”早已成为其不能承受之重。
OPEC国家大多位于中东,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使得中东石油的开采成本极低,但由于原油出口是这些国家的主要收入来源,社会投资和国民福利也要折算到石油综合成本当中,这使得OPEC国家石油的真实成本并不低。对石油的依赖在这些国家经济中体现得非常明显,石油的兴盛导致了其他产业的落后。阿方索曾经不无忧虑地说:“石油是魔鬼落下的粪便”,有识之士均对OPEC国家的“石油诅咒”现象深感担忧,但要让这些国家放弃石油寻找别的生财之道显然并不现实,在还拥有非常可观的石油储量情况下,OPEC国家在生产石油赚取财富上有着极强的动力,这也是生产配额制度难以产生足够约束力的内在原因。
“剩余产能”之惑
目前OPEC国家占有全球石油储量的60%以上,石油产量的近40%和石油出口量的一半多。而OPEC能影响石油价格的关键在于,它手中掌握一部分剩余产能(又称闲置产能),这是能用来机动调节石油供给、影响市场预期,进而对油价产生作用的一种手段。
非OPEC国家的石油产能基本接近满负荷生产,OPEC剩余产能的多少,喻示着世界石油供应的紧张程度。有了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末两次油价下跌的惨痛经历后,OPEC国家意识到盲目增加产量只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OPEC的剩余产能最高时一度将近1000万桶每天,而近年来,尽管一些OPEC成员国由于国内政治局势动荡未完全恢复生产,OPEC的剩余产量据统计,目前也只有每天200万到300万桶之间。
从油田开发规律来看,产能实际上是现有油井的最大生产能力,对特定油田或油井而言,所处开采周期、地质状况、开采技术和投入等不同,都会给产能带来很大的不确定性。但石油产能不是静止不变的,通过提高现有油井的操作强度、增加生产油井数量,产能是不断变化的。从一般经济规律上看,高油价必然会刺激石油勘探力度加大,从而为新增油井建设提供更大空间,而依托原有生产设施,在已开发油田增加生产油井数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所以从理论上讲,剩余产能的紧张状况可能在短时间内存在,但很难长时间存在。无论从静态还是动态上看,所谓石油剩余产能长期紧张是站不住脚的。
新世纪以来,OPEC把稳定高油价作为核心目标,为此多次约定减产,在这一思路下,也就不难理解OPEC对增加产能的消极态度。而前些年高油价带来的巨额收益,也使OPEC国家具备了抵制产能诱惑的基础。由于OPEC的消极不作为,目前剩余产能规模偏低,能够调节的空间有限,加之前面所说的“囚徒困境”难以摆脱,寄希望于OPEC成为缓解油价下跌的“降落伞”并不现实。
当然这并不等于OPEC对油价毫无影响。从国际油价生成机制来看,非OPEC国家的石油生产边际成本和OPEC国家所需的社会综合成本,共同构成了油价的门槛,这也意味着国际油价不会跌到太低。
OPEC的自我救赎
OPEC在早期被视为“危险”组织,一度成为最成功的垄断联盟。上世纪80年代的石油价格暴跌导致其作用松弛。亚洲金融危机之际OPEC再次判断失误,造成油价狂跌。1999年在纳伊米带领下,OPEC力图实现复兴,此后其行事方式变得更加实事求是,更多地考虑和尊重其他市场要素,致力于避免价格大幅波动。
随着石油金融化的深入发展,市场参与力量的日益增多,当前的国际油价呈现多方定价的市场化格局,已经不是哪一个因素能单独决定的了。除了供需基本面之外,国际军事集团制造的地缘政治危机、以华尔街为代表的金融投资力量、国际货币体系和石油美元结算机制、跨国公司依然牢牢把控的炼制销售体系以及钻探核心技术、非OPEC国家向高难度油气领域的进军、消费国国家石油公司的国际化、非化石能源的发展等等因素,都在对石油价格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相形之下OPEC的影响力大不如前,对油价“过山车”式的大起大落,以稳定石油价格为己任的OPEC愈来愈显得力不从心,英国《金融时报》的评论称,“OPEC的力量正在像石油一样慢慢减少”。彭博社则称,2013年OPEC通过调节产量对布伦特原油的影响还不及2008年的1/10。
确保石油市场供需平衡和价格稳定,让石油价格处于合理区间,既是石油消费国的愿望,也是石油生产国的利益所在。作为石油生产国集体利益的代表,OPEC面临的挑战是巨大的,无论是与各大石油消费国和非OPEC产油国之间战略合作对话机制的缺失,还是高度信赖石油出口这一经济模式的不可持续,都要求OPEC寻求新的突破,由单纯的石油供应组织向更加多元化的国际合作组织转变,为石油市场稳定和世界经济发展贡献更有益的价值,参与重建世界能源治理新秩序。
创始人阿方索带给OPEC的是自强和协作精神,亚马尼曾经提出“建立国际经济新秩序”的宏图伟愿,在风云跌宕之际,OPEC有必要回头重拾过去的智慧,向两位先贤的思想回归。如此,OPEC留在历史上的就不仅仅是两次石油危机的“辉煌战绩”,还有胸怀与远见。毕竟,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除了武器的力量,还有思想和道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