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老百姓在抱怨中国的教育体制的时候,都会批评其产业化或市场化。市场化,一般的理解,顾名思义,就是谁出的价格高,谁得到的教育资源好。在老百姓那里,更具体的,就是各种择校费、因为择校产生的人情消费。
但是,这种价高者得的市场化,仅仅是教育行业市场化的一小部分。这是因为在教育的内容上,学生学什么,不但有高高在上的高考指挥棒,还有细分到高中、初中、小学的教纲、考纲。
要想说清楚这个问题,不妨做这样一个假设:如果没有公立教育、没有高考、教育行业是无政府化的,那么,学生会学什么?
教育的第一个作用是为市场提供技能成熟的劳动力。学生学什么,最终是职场需求决定的,职场是指挥棒。首先,这意味着人们不会白学东西,不会浪费。即使在现代这样一个高度分工、技术非常发达、日常生活中的GPS会涉及到相对论,手机上随便点一个外卖就会牵涉到复杂的算法匹配的时代,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所需要的数学也只有加减乘除。至于地理、历史这些学科,从功利角度来说,用处甚少。所以,纯粹以职场竞争驱动的教育行业市场化、无政府化,必然会有更强的专业色彩。
其次,教育的第二个作用是筛选。
学历是教育系统最典型的筛选机制。在当下的职场竞争中,很多时候,不是选择一个能满足工作岗位技能要求的人,而是在众多满足工作岗位的人当中,选择一个最好的,也就是排名前列的。所以,人的职场入门竞争,很多时候,就是排位竞争。
随着教育水平的普遍提高,过去的初中生变为了二本、三本生,过去的中专生变成了本科生,过去的本科生变为了研究生。但是,他们的物质与社会地位排序,却没有改变。现在拥有研究生文凭的人的社会排位,和30年前拥有本科文凭的人,在收入、社会地位、未来的前途以及作为结果的幸福感上,差不了太多。
在这个排序过程中,学历是一种低成本的信号机制。当今社会,不再是一个熟人社会,在社会化大生产中,企业要面对很多陌生人。企业永远不可能为每一位应聘者提供超长的试用期,真实地了解他们的能力,对企业来说,这样做成本太高。这个时候,什么学历、毕业于哪所学校、是否过了英语六级,就成为企业的人力资源部门判断一个人能力的简单的、低成本的方法。所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学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学历可以显示拥有这个学历的人经历过什么样的残酷选择。比如,中国1995年出生人口为1693万人,2014年北大与清华总共招生大约7000人,那么,在2018年的就业市场上,拥有北大文凭,就表明这个毕业生的智力与刻苦、自我要求等情商,已经是同龄青年中的前万分之四,万中选一,即使加上其他名校,也能达到千中选一。
学历,包含一个历字,顾名思义,就是学过些什么?所以,换一句话说,在职场的学历排名机制中,当你学过的东西越多,你的排名就会越前。与此同时,你在学,别人也在学,职场的竞争还有一个年龄因素。60岁本科毕业与20岁本科毕业,竞争力自然不同;而20岁的本科生与20岁博士生,显然也不同,至于16岁的博士,更是学历制度中的领先者。所以,这就意味着,不仅是取得什么样的学历,什么时候取得学历也很重要,你越早学过什么,你的排名就会越靠前。
经过这一系列的逻辑推导,不难发现,如果想要在职场中获得竞争优势,那么,就得尽快地学会尽量多的东西。最终的结果就是,大多数人的教育,在一开始,不但会朝着专业化、细分化的方向进行,而且,也会有越来越多的高年级的内容往低年级转移。一个具体的、更场景化的描述就是:当11岁的同龄人中,一些人还在学习分数的乘除法,另一些学有余力的人已经在接触立体几何、一元二次方程。这样一个直接的后果就是,奥数,以及“奥数们”不再有必要的。至于会弹钢琴、会拉小提琴的素质教育,则更没有必要了。奥数提供所谓的思维锻炼、择校标准的作用,就会完全被立体几何、一元二次方程取代。
那么,当下的教育体制下,在排序竞争中,小学生是通过在奥数上的竞争、在弹钢琴上的竞争来排序,而无政府的、纯市场化的教育体制下,则是通过在立体几何与一元二次方程、函数上的竞争来排序。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呢?
从单纯的技术角度来看,需要承认的是,数学、物理、空间这些抽象思维是人类智力的最突出差异,也是人类的技术发展最需要的东西,在二战时期,日本人就把理工科学生看得比文科学生更加重要。所以,竞争方式的这种转变,肯定有利于技术进步的速度。
从社会效果层面,我认为,区别就是,前者是资本密集型的,而后者,更依靠先天智力,其培养也更加便宜。
如果把学习视为一个资金与智力的方程。二元一次方程、物理、函数、反函数这些东西,相对于钢琴、奥数,前者对思维的要求决定了,受智力的影响更大,受资金的影响更小,后二者,对资金的需求大得多。所以,从这个意义上看,当下的教育体系在内容上的计划,加大了家庭收入差异导致的教育质量差异。教育内容的无政府化、市场化,反而有利于低收入家庭子女的社会排序。
有了上述对无政府纯市场化的教育体系的假设与描述,再来看现代的教育行业的情况。不难发现,现在的教育制度,从教学内容角度看,它是计划性的;从教育资源的分配来看,公立教育资源的分配是计划的,哪个学校多,哪个学校少,是按名校与菜场小学分配的;但是,在最终获取上面,却采取了一定程度的按价格分配。
这样的一个制度,是一个多方博弈的过程。
虽然中国政府一直在致力于消除义务阶段的教育不平等,但遗憾的是,资源不平等分配才有基层官员寻租的空间。
另一方面,从父辈把代际资本向下一代传递,本质上,就是父辈帮助子女获得更高社会排序名次的过程。对于顶级人群来说,获取名校等资源是超越规则的,但对与金字塔尖顶之下的大多数富裕阶层来说,他们仍然需要通过规则来行事,他们希望排序过程,变得更加得资本密集型。
在多数社会,掌握越多资源,就能获得越多的话语权。在一个原子化的社会,人与人没有1+1>2的政治聚集效果,话语权则更直接地与某个阶层的资源总量相关。所以,愈强者声音愈大,而中国则更是如此。所以,在中国择校的抱怨、异地读书难的抱怨(这其中涉及到一部分迁移的中产)远大于农村学校并校的抱怨——当中国农村的孩子需要步行几公里、翻山越岭上学,在媒体上很难看到强烈反应,直到多起校车惨案把这个问题呈现出来,甚至,即使在这个时候,并校的问题,也没有择校更引起舆论注意。
中国教育是一个环环相扣的过程,想上好大学,就得上好高中、好初中,好初中往往又与好小学对口,好小学还需要幼升初的竞争,所以,在幼儿园阶段就得开始竞争,所以,这种代际资本的传递过程,排序竞争中更偏重于资本的后果,会直接地体现在高等教学的学生结构上,并且,在中国最大的两个贫富不均等的群体上变得非常明显,即城乡受教育机会的不均衡。
据国家相关课题组调查显示,近年随着学历增加,城乡之间的差距逐渐拉大。现在,城市人口拥有高中、中专、大专、本科、研究生学历的人数,分别是农村人口的3.5倍、16.5倍、55.5倍、281.55倍、323倍。南京学者张玉林研究了北大和清华20年来的招生情况,情况令人惊叹:以1999年为例,两校招收的本科生中农村学生只占 17.8%,与农村人口占全国总人口近70%形成鲜明对比。
所以,本质上而言,考察一个教育体系最根本的切入点,是这个教育体系在内容、分配、获取三个层次上的一致性与协调性。正如前面分析,如果分配与获取层次保持市场化,内容层次朝市场化方向转变,三个层次一致,是有利于低收入人群的;或者,内容层次保持计划性,分配与获取层次,朝计划方向转变,也是有利于低收入人群的。而现在的这种方式,恰好是最有利于富裕阶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