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1日,中央公布了一份重磅文件,不仅”新建住宅要推广街区制,原则上不再建设封闭住宅小区”, 还要求“已建成的住宅小区和单位大院要逐步打开。”一时引起网民热议。支持者称开放式街区能使生活更加便利,减少绕行,缓解交通拥堵压力;反对者则首先担忧社区安全问题。
摘选同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张俊的《社区认同与空间》一文,与大家回到最原始的问题上来展开探讨:到底什么是社区?什么是中国居民眼中的社区?大家对社区的认同度与社区规模、社区边界等因素到底是否相关?
一、到底什么是社区?
“社区”概念是怎么来的?
滕尼斯(1855~1936)在《共同体与社会》中提出了“社区”的概念,他认为社区是指那些由具有共同价值取向的同质人口组成的关系亲密、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抚、富有人情味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团体。人们加入这种团体,并不是有目的选择的结果,而是因为他生于斯、长于斯,是自然形成的。这样的团体正逐渐向由目的和价值取向不同的异质人口组成的、由分工和契约联系起来的、缺乏感情和关系疏远的团体(即社会)过渡。
在滕尼斯那里,社区是指传统社会里关系亲密的社会团体,与现代社会不同,当时的社区具有共同体的思想价值取向。共同体可以分为地缘、血缘、精神共同体。
中国城市社会里,是否还存在社区呢?
2000年12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转发的《民政部关于在全国推进城市社区建设的意见》中指出,社区是指聚居在一定地域范围内的人们所组成的社会生活共同体。“目前城市社区的范围,一般是指经过社区体制改革后作了规模调整的居民委员会辖区。”社区建设是指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依靠社会力量,利用社区资源,强化社区功能,解决社区问题,促进社区政治、经济、文化、环境协调和健康发展,不断提高社区成员生活水平和生活质量的过程。在政府的文件里,社区被界定为居委会管辖的范围。
费孝通认为:“感觉到社区相比于街道,它与市民日常生活各个方面有着更为广泛而深入的联系,包含政治、行政、经济、社会和文化等多种系统,其中最直接的联系是社区居民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这个如同小社会的社区由于更注重自下而上的运行逻辑,因此它提出的日常问题往往会超出街道组织管辖的范围。”国内的很多研究也以居委会范围作为社区范围。
居民如何理解“社区”概念?
在本次实践调研中,笔者一个明显的感觉是居民对“社区”一词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指社区一词在居民的日常生活中已经司空见惯,居民普遍都在用;陌生是指居民对社区一词的理解,并没有从学者所理解的共同体方面考虑,居住区、社区概念的学术区分没有成为居民日常实践的知识。
本次问卷调查将居住区、社区概念做了区分,并询问了“您认为的社区范围”这一问题。课题组共发放问卷1040份,回收有效问卷979份,答案占比从高到低依次是:居委会管辖的范围(43.3%)、小区围墙以内(37.7%)、街道管辖的范围(12.8%)、我家附近的几栋楼(6.2%)。从居民的回答来看,居委会管辖的范围、小区围墙以内都有很高的应答频率,也就是说社会自治组织、空间边界是居民理解社区的重要途径。小区是基于产权的概念,居委会则是基于组织的概念,但这两者的被选比例比较接近。
多大的社区规模容易形成社会交往,产生较密切的群体呢?生理学家认为超过130米,人将无法分辨对方的轮廓、衣服、年龄和性别等。吉伯德曾指出文雅的空间一般不大于137米。亚历山大指出人的认知邻里范围直径不超过274米(即面积在5公顷左右)。
有研究通过调查发现,300人左右是一个交往小群体的上限,从社交的意义上讲,在一个大的群体当中,会有若干个少于300人的小群体,而超过这一上限后,交往的亲密度便会有所降低。
周俭等从城市空间结构的角度对住宅区的用地规模进行了探讨,提出应建立生活次街,即将划分住宅区的路网间距缩小,使住宅区用地规模由原来的10公顷~20公顷缩小到4公顷左右,将居住人口控制在1500人左右。这样一个生活次街网络以及由此形成的较小的住宅区用地开发单元能使邻里交往的场所感加强,从而互助型邻里关系形成的可能性也更多了。
亚历山大在《建筑模式语言》中指出,居民相互熟悉、便于交往的户数为8~12户,在这样的邻里范围内,居民彼此的了解程度最深,能表现出较强的社会内聚力;当相识范围扩大到50~100户时,邻里间的交往将迅速减少,彼此将仅知道容貌、姓名而甚少了解。另有其他研究表明,10~20户围绕街道或院落组构的住区,可以在保证人与人之间必要的距离和自我状态下,形成持久的邻里集体。
现有住宅区的规模是路网规划、设施配套规划等设计方式的结果。城市道路的路网间距一般在400米左右,由此形成的城市住宅区的用地规模一般有十几公顷。通过对《中国小康住宅示范工程集萃》和“中国城市居住小区建设试点丛书”《规划设计篇》进行统计,笔者发现,在总计44个小区中,规模在10公顷以上的占总数的81.8%。另一项对北京市1996年房地产市场所做的调查也显示,占地在10公顷以上的住区占总数的66.2%。北京市还规定,7000人以下、不足30000人的居住区,为非规模居住区。
与之相比,美国的独立式住区平均为291户,其中有一半不超过150户。巴塞罗那的规划被认为是欧洲最成功的范例,其街区尺寸一般为130米×130米。上海典型的老街坊由20世纪20~40年代建造的里弄组成,每个里弄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小社区,但有多个大门并始终对外开放。一个里弄平均仅有46户,为今天成片开发小区的1/40~1/60。新建的住宅区规模过大,十几公顷规模的商品房住宅区,近万名原先彼此互不相识的城市购房者,仅仅由于选购了同一个住宅区而成为邻居,住户之间彼此陌生、防备,甚至趋于冷漠。
居民喜欢的小区规模是多大呢?此次调查将社区规模分为小于500人、501~1000人、1001~1500人等七类。调查结果显示,喜欢小于500人规模的占11.6%,喜欢501~1000人规模的占23.7%,喜欢1001~1500人规模的占21.5%,喜欢1500人以下规模的累积占比为56.8%。也就是说,1500人以下的小规模小区获得了多数居民的认可。
因为在调查中,笔者使用了小区作为研究范围,而对于太原居委、瑞康居委等包含多种住宅类型的区域,无法用居委会层面的数据代替小区层面,因而,此项分析无法进行。万科城市花园、朗润园、同济绿园三个居委会范围与小区范围相同,三者的用地规模分别是33.7公顷、9.6公顷、3.2公顷,社区认同得分分别是39.68分、44.28分、43.6分,可见,小区规模与社区认同有很高的相关性。
出于安全和管理的考虑,对居住社区进行封闭非常流行。据统计,从 1990 年到 2000年,上海市83%的居住小区以某种方式被封闭起来。同期广东省封闭了约54000个小区,覆盖70%以上城镇面积和80%以上人口。为了在城市内部给居民提供一个安全、宁静的居住环境,小区周边常设置围墙等,出入口也是以少为佳。居住区的封闭对社区认同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有研究认为,空间封闭有利于社区认同的形式。从格式塔心理学出发,闭锁原则认为闭合的线条较开启的线条易被人接受,因为图形信息最多的部分是封闭的角和锐曲线,所以闭合的线条比平铺笔直的线条包含更多、更复杂的信息内容。在胡同及大杂院这样的封闭性空间里,居民有着更强的归属感和认同感。
但更多的学者批判了居住区的封闭,尤其是大规模社区的封闭。他们认为封闭不但不会增强社区安全感,反而会破坏社区安全感。对于大规模封闭式居住区来讲,由于封闭尺度大、出入口少,导致周边道路较少有人使用,使之可能成为犯罪滋生的地方,造成很大安全隐患。另外,多数封闭式居住区采用围墙、栏杆等与外部空间隔离,缺少友好界面,不能有效实现邻里“监视”。因此,大规模封闭式居住区对整个城市安全有消极影响。
居住区的封闭还会降低邻里交往、增加社会资源的浪费程度。大型封闭社区大大降低了城市路网密度和通达性,外部交通不能引入小区内部,故小区道路不能与城市道路直接、顺畅地连接。再加上每个小区占地都广达十几公顷、几十公顷,且独立于城市公共交通、商业网络等社会服务系统之外,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居民对私人小汽车的依赖。此外,由于小区没有适宜步行的街巷,基于步行的邻里交往受到很大的限制。商品房小区的围墙外是国家的公共治理区,围墙内是私有产权业主的自我治理区。小区内的绿化、公共空间成了少数人的私家花园,由于分享的人太少,作为城市生活活力来源的多样性、混合性、不确定性受到了抑制,间接影响了居民社区生活的情感满足。
小区封闭范围多大合适呢?封闭范围过大会增加居民绕行距离,而封闭范围过小会增加道路密度和交叉口数量,从而增加城市道路阻抗。因此,存在一个最佳封闭街区长度,能使居民出行效率达到最高。根据国内外相关研究,封闭居住小区的最佳街区长度为200米。由于大多数人接受的适宜步行距离为400米~500米,因此,封闭小区及组团的长度不宜超过200米。这一结论与前面提到的小区规模适宜在4公顷左右的观点相似。
四、开放道路密度与社区认同
雅各布斯将人行道的用途概括为安全、交往和儿童的同化,她认为人行道上的日常交流在凝聚社区生活、促使陌生人相互生活得更加紧密方面有重要的作用。唯有当大城市的街道具备了内在的特性,才能让互不相识的人在文明的、带有基本尊严和保持本色的基础上平安地相处,容忍、允许邻里间存在巨大的差异。
居住区规模过大,大大降低了城市路网的密度,使得城市路网间距过大、支路网供应不足。正是这种区别于城市主街的城市生活次街,构筑了我国丰富、深奥的住文化的物质空间环境,确立了我国几千年和睦、融洽的传统邻里关系和适人宜居的住区人文环境。里弄采用细密的结构,沿街留有很多出入口,加上许多商店、阅报栏、袖珍绿地等社区设施的存在,使街道充满了吸引人及促进社交活动和自然监视发生的事物。里弄由于用地紧凑,一般不含任何公共设施,城市街道成了唯一的公共活动中心。里弄能够同时回答居民的多种需求,创造出了一个方便的、鼓励步行的环境及一个高效使用土地等资源的空间模式。以较大规模的居住小区为单元的空间层次结构会造成互助型邻里关系的淡化以及相识型和认同型邻里关系的不明确。
缪朴提出将封闭小区的范围缩小在一栋或多栋公寓组成的建筑群周围,而不是整体封闭小区;同时取消私有街道,将所有的小区内部道路都对城市公众开放;并将所有的公共设施,如公共绿地、广场、社区中心布置在街道旁,以步行街道连接各个住区。这些小规模的建筑群由一个走得通的道路网所连接,居民沿着这个道路网可以自由地访问任何公共设施。
公共、开放的街道是城市活力的源泉,而社区的大型化、封闭化却导致街道的生活性功能降低。本次调查小区周边的路网密度和结构,是否对社区认同产生了明显的影响,需要在分析开放路网结构密度的基础上再做分析。
注:本文节选自同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张俊《社区认同与空间》,原载于朱伟钰主编《同济大学社区研究:上海社区研究与规划》,社科文献出版社2015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