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加不加引号,有一个实质性区别:前者是具有特定含义的一个概念,后者是一个并无特别含义的时间概念。就前者讲,它与自由、平等和博爱的现代理念紧密相连,与民主和法治的制度安排环环相扣,与宽容、多元和文明的生活风格内在嵌合。后者仅仅是一个表示处在当前今下这个时间段的概念。
“现代”进入中国为时不短。明清之际,“现代”就来到国人的面前。只不过因为“中西文化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梁漱溟语),“现代”并没有打动当时的中国人。轮到“现代”打动国人心弦的时候,已经到了晚清。250年倏忽而过。这不只是时间的流逝而已,更是历史机会的不断流失。晚清打动国人的“现代”,来得太硬朗,以至于国人不得不承受被人欺凌的耻辱,让人对“现代”欲迎还拒。“现代”的特性模糊了,现代概念常常冒充或替代“现代”了。历史就这么跟中国人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因为自己耽误了“现代”转变的工夫,现代变成了人们心中的负累;反过来又造成“现代”的反向思考,让现代淹没在种种非议或反对“现代”的泥淖之中。迄今为止,370余年的中国“现代”认知史,对“现代”的呈现而言,仍然是一笔糊涂账。
确实已经到了矫正这一历史误解的关键时刻了!
因为中国的“现代”转变已经又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理性前行,“现代”在中国落地生根庶几可望;糊涂以对,“现代”又会离中国远去。
恰当此时,让中国的“现代”变成一笔糊涂账的两种僵化的“现代”观,需要我们认真清理:一是以传统看待现代,二是以未来应对现代。
以传统看待“现代”,是古老中国面临“现代”转变自始至终的主流姿态。“传统与现代”的命题之深入国人脑海,以至于成为一种文化无意识——似乎缺少传统的参照,“现代”就无从得到认识。
诚然,传统是“现代”得以生成的先决条件。而且,自由在传统与“现代”的相互写照中,“现代”才能够呈现其鲜明的特质。但将“现代”捆绑在传统战车上,任传统驰骋,将“现代”裁剪,结果是传统愈来愈厚重,“现代”越来越硗薄,以至于变得面目全非,无以辨认了。这种思路,一是造成以过去衡量现代的僵固思路,理解“现代”,总是以传统作为解释资源,“现代”特质几乎荡然无存;二是造成过去完美主义思路,以为“现代”乃是脱离传统轨道的一场灾难,需要将之引向正确的传统轨道,于是致力于所谓复兴传统。很明显,将传统与“现代”捆绑起来,塑造出一种反“现代”的心理,让人们无法了解何谓“现代”,让“现代”淹没在传统之中。因此,有必要将“现代”从传统话语中拯救出来,使其自身面目呈现给世人。以“现代”理解现代,即以特定的“现代”概念范围无特定含义的现代,让国人得以了解近400年为之不懈努力的“现代”的真相,此其道理之一。
以未来应对“现代”,“现代”就更是成为绝对的批判对象。原因很简单,未来是一个可以无限展望,显得无限美好的时代。这是一种与单纯基于传统立场看待“现代”的同构理念。两者所表达的,都是对“现代”的不满。只不过前者借助的是历史既成工具,后者依托的是对未来的任意想象、无限憧憬。在中国不得不告别自己的古老传统,迎接“现代”转变之际,深沉执着传统,决绝拒斥“现代”,未免有些顽冥不化。因此,诉诸未来,足以呈现理想想象对残酷现实的绝对优势。这是近百年国人耽于理想化对待“现代”,试图超越令人严重不满的“现代”,直抵理想彼岸的殷殷期望的精神动力所在。可惜,这不仅败坏了未来,更加败坏了“现代”。须知,没有踏实的“现代”努力,何来理想的“未来”?仅仅寄望于理想未来,不愿务实地处理“现代”事务,结果,不仅必然断送未来,更加无以进入“现代”。这比僵化地纠缠在传统中理解“现代”,消极影响更大。
所谓以“现代”理解现代,当然不是绝对排斥传统和未来的向度,横空出世地面对“现代”。一者,这是一种在传统之谓传统,“现代”之谓“现代”的特定意义上,专注地清理“现代”的特质,俾使人们清楚“现代”之不容混淆的边际界限。二者,未来是现代之“现代”演变的结果,因此,未来展望绝对不能抹掉当下“现代”的尝试或努力,从而让人明白,“现代”的扎实努力是通向光明未来的前提条件。
这自然是一种分析的进路。也就是说,以“现代”理解现代,不是一种在现实中将传统、现代与未来切割开来的做派,而是在理论上清理“现代”之谓“现代”的独特理由、理论问题和方法进路。据此,我们首先需要明确指出,今人在时间上所处的现代,是由“现代”提供其实质内涵的。以“现代”理解现代,乃是人们把握住现代的实质特征的必须。
确切地以“现代”理解现代,排除了以传统理解“现代”,以未来批判“现代”的精神障碍,但并不等于说就清除了准确理解现代的种种干扰。对国人来说,“现代”起源于“西方”,承诺以“现代”理解现代,似乎将理解现代的规范价值拱手送人,这颇有些伤人自尊。同时,中国在历史源流上对“现代”做出的重大贡献岂能抹杀?而且,从“现代”要素上讲,中国早在先秦就具备了其中一些因素,岂能将中国的“现代”划线在明清以后?这岂不是贬低自己而抬高别人吗?
诚然,这些说法都是很有道理的。一个简单的辨析就可以帮助人们冰释疑虑:起源于“西方”的现代并不专属于西方人,而是属于全人类的财富。不同民族都曾经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做出过某些贡献,不能因为“现代”是西方人做出的贡献,就拒绝承认,并愚蠢地拒斥。中国确实对“现代”的兴起做出过历史贡献,但完整意义上的“现代”确实不是咱们民族的贡献,而且确确实实直到明清之际,中国的“现代”大门才逐渐被西方人推开,而非自己主动打开。
但我们并不想将以“现代”理解现代的主张解释成以西方人的“现代”理解现代。原因很简单,西方人发现了“现代”的方案,但并没有穷尽“现代”的可能。“现代”尚未成为固化的本体,而是活性的机制。只不过,西方人发现的“现代”,提供了关于“现代”的基本轮廓。任何民族,要想承接“现代”方案,都不得不承接其基本原则,在此基础上结合本民族的实际情况加以创造性发展,从而真正进入“现代”世界。以“现代”理解现代,不是强化西方人的“现代”特权,而是承诺各个民族创制不同“现代”风格的应有权利。在西方的原生“现代”,当然需要国人深入解读,致力清理,这对人们准确理解“现代”,具有决定性意义。但后发的“现代”,无论中外,也需要细致入微地描述,理性系统地分析。唯此,“现代”的源流关系,才会完整地呈现给世人。
以“现代”理解现代,就此成为一种正当的学术尝试。这样的尝试具体体现为:在观念上承诺现代基本价值,在制度上承接现代基本体制,在生活上承认现代基本风格。在此三个方面,创造性阐释与创造性实践的空间仍然是极其巨大的。但无论中外,着眼于“现代”理念挣脱传统束缚的观念史清理,基于“现代”诸制度要素脱离传统机制的制度史梳理,站在“现代”立场上对社会生活方式疏离悠远历史模式的生活史重述,是人们在颇具复杂性的“现代”处境中可以辨认出的“现代”轮廓。这一轮廓是简单明晰的。在具体而微的历史事件中,呈现“现代”的兴起兴盛、起承转合、昂扬衰颓、发展趋势,既是理解“现代”本身的必须,又是以“现代”理解现代的必要。
对咱们中国人来讲,明确以“现代”理解现代,就是要弄清楚“现代”何以进入中国?它怎样全面挑战中国的传统?又如何成为中国现代的一部分?并最终将中国塑造成什么样的国度?如果说中国的现代是一把时间尺度,它丈量出来的只是中国的历史延续性的话,那么中国的“现代”便是一个空间坐标,它呈现的是中国社会诸方面的结构性变化。这不是什么价值立场可以无视的事实状态,也不是什么政治权力可以抹掉的社会变迁,更不是什么爱国如家的自夸或数典忘祖的咒骂可以掩盖的民族处境。因此,中国的“现代”对现代的规范和引导,实在是需要我们自己拿出一把锋利的解剖刀,认真予以剖析的。我们再没有理由在传统与现代的命题中遮蔽对“现代”的专门认知,再没有理由在中西的冲突中将“现代”视为外来之物予以排斥,再没有理由在国情的种种说辞中拒斥自己的艰难“现代”转型。尽管顽强努力进入“现代”的中国人,体会是如此复杂多样、悲喜是混杂交织、情理是交互冲突,然正是“现代”,在塑造近400年的中国风貌!
基于此,我们仅仅以“现代”标榜自己,这不仅是一种知识立场,也是一种文化态度。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欢迎同道朋友们来共同托举中国的“现代”事业。
注:本文为笔者主编的、即将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的“现代书系”的总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