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20世纪90年代互联网的崛起,中国民粹主义进入崭新的历史阶段。大众媒介垄断信息来源及发声渠道的局面被打破了。互联网开辟了大众直接参与公共事件的辽阔场域,一个虚拟的民间社会诞生了。在中国现实社会交流场域相对沉寂的情况下,网络社会造就了中国民粹主义特殊的发展轨迹。互联网发展早期,以博客、论坛、贴吧、电子邮件构筑的民粹主义,是意见领袖直接向大众展开社会动员,激发民间舆论的形成,促成社会行动。这一时期网络民粹主义的典型特征是少数社会精英向社会呼吁,绕开大众媒介等传统社会舆论机构,创造了国家与社会的新关系。随着新传播技术的推陈出新,中国网络民粹主义呈现出与传统中国以及西方社会不同的特征。
大V时代:微博阶段的网络民粹主义
大众媒介与民粹主义的渊源由来已久,举世皆然。但网络民粹主义却构成了当下独特的中国景观。人们惊讶地发现,沉默的大多数居世界之最的泱泱大国,倏忽一夜之间,形形色色之思想与情绪汇聚奔涌,此起彼伏,网络正是巨大催化剂。现有网络民粹主义的讨论,集中于揭示互联网如何与当前中国民间“仇官、仇富、反智”等思想结合,酿成中下层民众与中高层精英对立之民粹主义风潮。这敏锐地将互联网的特点,如匿名性、及时互动、便于大众使用等,与草根发声的社会实践结合起来,捕捉到当前中国民粹主义的独特之处:互联网一举囊括大部分公共发声渠道,显示了将虚拟世界的公共讨论转化为现实政治中大众实践的巨大能量。
民粹主义的呈现方式简而言之主要有两种:行动与话语。实体空间的行动,常常在广场、街道展开;而话语表达则由大众媒介为主要载体,无奈大众媒介乃门槛森严的专业机构,并非民间普遍发声之渠道。互联网跨越时空之特征,提供了大众直接发声的可能,具有颠覆性的革命意义。大众不但是匿名的,而且身体不在场,具有规避政治风险、渗透日常生活、一个自我多个主体等特点。因此互联网不仅仅是呈现,更扩展了传统民粹主义的特征。微博与早期互联网形态的不同在于,提供了意见领袖与大众及时、充分互动的可能。大V无需亲临广场、街道,仅仅通过敲击键盘,即成为呼风唤雨的意见领袖,率领网络中的千军万马尽情展示强大能量。一时间,中国民粹主义情绪蜂拥而起,弥漫在整个社会,在任何可能的焦点聚合、喷发。
大V时代的中国网络民粹主义,通过凸显现代社会的几个关键要素,如公共议题的动态、多元信息、社会精英与大众的直接沟通、大规模的及时交流等,构筑了一呼百应、聚焦突发事件、展示意识形态交锋的社会局面。微博时代的民粹主义,集聚了大众的力量,培育了民主意识,显示了公共参与的价值,推进了中国民主进程。但同时也体现出极端化、非理性、同质性的弊端。
“两微”并置:民粹主义的多向度展开
在大量网络民粹主义的讨论仍然以微博为基础时,互联网的新形态——微信、客户端等已渐渐发展壮大。截至2015年,微信已经发展为拥有5亿多活跃用户的第一强势新媒体,但它却很少被纳入民粹主义研究之视野。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是,研究方法受到了局限。微信不但数量庞大,而且较多涉及隐私,如微信群、朋友圈等。一些研究者声称,很难获得有关内容的经验性材料。也有另一个解释说,微博具有大众媒体的特性,是公开的社会表达。而微信局限于熟人关系,更多地体现社交媒体属性,与社会思潮关系不大。对新媒体与民粹主义之关系的考察更多地落实于微博,也是因为相较于微信,微博还是“非常像”传统大众媒介。而微信有很多明显区别于微博的特征:介于熟人与陌生人之间,渗透于日常生活,一个自我的多重身份,集纳多种社会交往活动如工作、学习、娱乐、金融、交通等。如技术哲学家约那斯所说,“新的技术可能仅仅因为提供了可能性,就启发、创造甚至迫使了之前未被想到过的新目的出现”。微信已经远远超出了大众媒体(包括微博)的功能性范畴。如果说微博是“自媒体”(大V就是自媒体的拥有者),微信则是大众的存在方式。也因此,微信展现了与微博不同的与民粹主义之关系。
微博之于民粹主义,正是法学家桑斯坦所描述的,典型体现了互联网与群体极化之关系。桑斯坦援用多个网络的实证研究指出,互联网在很大程度上会助长群体极化现象,激发极端化倾向。微博在中国民粹主义的指向大多为突发的公共事件,大V的影响力是非常显著的,具有中心化传播、短时间聚合的特点,具备政治动员的作用,甚至直接转化成政治行动。微博与民粹主义的这种关系,是大众媒介社会动员功能的加强版体现。
微信与民粹主义的关系,放到社会整体格局中理解,是对微博的一种微妙平衡。它形成了一定的同质性与大量的异质性并存的局面。如果说微博是疾风暴雨式地掀动民粹主义浪潮的引擎,微信则是潜移默化、暗流涌动的民意酝酿器,纷繁复杂的民间思想、情绪在此持续性地积累、沉淀、发酵。在柴静雾霾纪录片、毕福剑饭局等公共事件中,微信都是最重要的助推器。朋友圈转发、微信群议论、微信公众号的推广,相辅相成,具有巨大的集聚能量。“朋友圈刷屏”一词,非常具象地描绘出事件、观点、情绪在微信中的急速聚合、蔓延之势,好比星星之火燎原。微信之所以没有被广泛地视为民粹主义的导火索,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独特的传播方式。微信具有超强的具身性、伴随性,弥散性地渗透在日常生活中,深深嵌入大众、民间的生活,以至于微信与公共事件、民间舆论的连接难以被觉察。微信与民粹主义之关联也很难从一个突发事件中捕捉到明显的引爆点。有时候,微信酝酿的风潮,最终是由微博或者大众媒介暴露出来的,微信助推民粹主义的重大影响力则被遮蔽了。
很多学者意识到,民粹主义本身并不固执于一种意识形态或政治立场,因此防止极端民粹主义的关键是,必须有丰富的异质性去平衡这些极端倾向,必须有更多的公共讨论去平衡非理性的激情与冲动。微信正是在这一方面提供了与微博迥然有别的经验场域。或可说,微信是中国民粹主义的训练基地。微信建基于半熟人的圈子,汇集日常生活的频繁相遇,集合了海内外各种信息来源,更利于沉默大多数的表达。因为都是有着现实关系的熟人,所以讨论时既不能肆意谩骂诋毁对手,也不能完全不顾忌自身的现实处境。微信群、朋友圈营造的基本气氛是“和谐”,但又常常可以看到不同意见的展示、交锋。
这种时常操演的公共讨论有多重效应:其一,对于并无悠久公共讨论传统的中国大众而言,是一种非常宝贵的经验与熏陶。其二,微博无法公开讨论的敏感议题,会在小圈子里曝光,充分议论。其三,一个人常常处于不同的微信群,每个群的观念、情感倾向有很大差异,这不但形成一种平衡局面,也让大众日日经历异质性、多元化的体验,冲击了单一、极端化的思维定势。其四,这种讨论牵扯每个人的现实处境,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空泛与极端。比如左右之争,有人认为毛时代非常好,现在很糟糕。这种讨论在论坛、微博等陌生人场域中展开,往往会走向极端,或是两军对垒肆意谩骂,或是同仇敌忾群体极化。但微信群或朋友圈的情形则不太一样。比如会有不同意见说,毛时代也不都好,我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对你情况太了解了,改革开放让你一个农村孩子通过高考做了国家干部,你这些年炒股票还赚了不少钱,毛时代这一切如何可能?我们看问题不可走极端。如此扯上具体现实关系,群里的大多数人都会接受,因此常常会出现协商局面。相熟的微信圈中人都不愿破坏群体气氛,即使不能同意彼此的意见,打圆场的妥协也常常多过撕破脸皮的对骂,毕竟日常生活中还要相遇、相处。因此大多数情形下,极端言论不会主导群里舆论。
简而言之,微信与当下中国民粹主义的关联,从内涵看是非常直接的,因为微信的基本倾向是立足于大众、日常生活,与官方、权威、精英保持距离,利于表达一些民间真实的想法,并展开观点交锋,这与主流立场形成明显的张力。但从形式看,它是潜藏于日常生活的,理性和感情并重,并不局限于政治,更多地偏向文化。它推崇民间智慧,宣扬地方价值,以自我以及群体认同为核心,促发了小V的(众多小群体的意见领袖)爆发式增长,持续地生产着与宏大叙事形成显著差异的地方性知识。由此开辟了当下中国民粹主义更为辽阔的场域。
两微并置的网络民粹主义,同质性、异质性并存。微博聚焦公共事件、实施社会动员、激发集体行动,最大限度地体现社会的同质性。而微信的惯常状态是:小群体的民意喧嚣潜藏于日常生活的深水静流之中,它们可能汇聚成社会性的狂风暴雨,但更多时刻,是流淌在亿万大众生活中的无数条涓涓细流,众声喧哗。微信这种渗透性极强的大众的媒介,正是孕育民粹主义最绝妙的温床。
媒介融合:多元主体、多重叙事的民粹主义
新媒体的翻新速度总是让人瞠目结舌。2015年互联网在中国的发展可以用一个词概括:媒介融合。这首先意味着,自报纸产生以来,经历几百年历史发展的大众媒介,正在面临史无前例的转型,逐渐融入移动新媒体。以往大众媒介代表主流、网络象征民间的两元模式将被打破。媒介与民粹主义之关系将进入一个新时期。
大众如何发声?民意怎样汇聚?这是民粹主义的一个关键问题。大众媒介声称它们是大众的媒介,报纸、广播、电视以舆论代表自居。但威廉斯早就一针见血地指出,诞生于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大众媒介只是一种“传输”机器,因为它是建立在支配性的基调上的,因此充其量是“以大众的名义”。但不能否认,大众媒介终究开创了大众与社会的一种新关系,自此,大众媒介与民粹主义脱不了干系。大众普遍地直接发声,始于互联网,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也因此刺激了民粹主义的蓬勃发展。但是新媒体早期阶段的格局仍然是以少数意见领袖为中心的。媒介融合揭开了大众与媒介关系的新篇章,媒介融合绝不仅止于传统媒体与新媒体的机构合并,在更宽泛的层面,它意味着专业新闻机构、各类自媒体(微博、微信公众号、新闻客户端等)、微信群(QQ群等)、个体节点全部成为叙事主体。至此,或可说,民间发声达致一个历史上前所未有之状态,个体普遍性地成为主体,而且以随时、随地任意组合的方式,几千万甚至上亿个各种类型的群体徒然涌现。这一变化,对当代民粹主义的发展有重大影响。
发声主体的爆发式增长,对于避免极端民粹主义有一定作用。对一个普通大众而言,面对一个事件、观点,常常会面对多重叙事的交织缠绕,可以遭遇多种不同意见的冲撞。多元叙事的崛起,有助于打破单一叙事的垄断,以养成大众兼听则明的基本素养,以及理性判断的思维模式。但多元主体与多重叙事也可能引发负面影响,全社会因缺乏共同经验而出现隔绝、冷漠甚至冲突、分裂之后果。微信使用者常常会有这样的体验,不同群里谈论的议题,甚至是用语,有着异常巨大的差异,有时不但无法沟通,连理解字面的意思都是很困难的。媒介融合,在多大程度上可能促进社会不同群体之间的交流、理解,还是一个未解的难题。互联网早期以邮件、网站为主要形态,信息传播是以“虚拟串联”方式展开的,极易走向群体极化。这种状态与传统的街头政治不同,它丧失了一个“集体机会的地点”。微博鼎盛期的互联网,建构了虚拟的城市中心广场,陌生人在此相遇,形成集体行动。而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微信,不仅是广场、街道,更是嵌入地方生活的无数个茶馆、咖啡厅、沙龙。更绝妙的是,它是随身携带的“移动场景”。媒介融合,构筑了立体、流动、大量、虚实交融的空间网络。
1993年美国世界通讯公司的一个电视广告这样呈现“信息高速公路”:“将会有一条路。它连接的将不是两个点,它连接的将是所有点。它的速度极限将是光速。它将不会从此地到彼地。将不再有彼地。我们全都只在此地。”这个广告被新媒体研究者广泛引用,因为它“清楚地显示,它(互联网)想象的不是一条传统上的线性通道,而是一个网络”。这个网络在全世界铺开,它是多重的、流动的、开放的,无边无际。大众构成了网络的无数个节点,尽管节点有强弱之分,但已经没有一个绝对的中心。人类历史上大众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汇聚在一起。媒介融合造就的数亿大众共同发声、随时集群的浩荡场面,遍布整个中国,甚至延伸至世界的很多角落,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奇特景观。在此,“流动的权力优先于权力的流动”,“这种网络化逻辑建构了我们社会的新社会形态”,是为网络社会。
网络社会对于民粹主义更深刻的影响在于,它重构了这个时代自我与世界之关系。卡斯特认为:“技术、社会、经济、文化与政治之间的相互作用,重新塑造了我们的生活场景,对于集体或个人、认定或建构之认同的追寻,变成社会意义的基本来源。我们的社会逐渐依循网络与自我之间的两级对立而建造。”基于此,网络民粹主义不仅仅作为社会舆论、集体行动、意识形态思潮等面向呈现出来,它更可能体现为每一个个体寻求自我认同以及生命价值的重要方式,对于普通大众而言,这或许是最重要的方式。这也意味着,中国网络民粹主义正在从单一的政治公共领域——政治民粹主义,逐渐扩展至经济、文化、社会等公共与私人交织的多个领域,比如文化民粹主义风潮的盛行。这种民粹主义的多样化形态,将更为多面、持续性地塑造大众与社会之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