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乡驿站”,是经济学家刘守英在2016年7月一次学术报告中提出的概念。“城乡驿站”大意指的是,在中国现阶段新型城镇化推进过程中,农业人口的持续性转移,对于农村产业形态和农村组织结构均有着重大影响,进而,受制于既有产业、区位、自然禀赋、历史人文资源和人口结构等要素影响,特定农村地区可能演化为“城乡兼具”类地域,也即,发展为城乡之间人员、资源和信息互动的过渡区域,“会成为城乡人口、资本和土地等要素最活跃的地区”。
一定意义上,莫干山村正在经历着一场在地化的城乡关系再造,而其民宿产业群落化发展所造就的复杂的经济社会影响和后果,也许可用于检验“城乡驿站”关于城乡关系变迁趋势的预判。恰巧,刘守英也是莫干山所在地浙江省德清县“农村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改革试点”(国家级)的指导老师。
笔者基于在莫干山近三年的实地观察和思考,姑且以“产业(重塑)、人口(迁移)、土地(用途改变)”三重角度,对在莫干山村“地方空间”发生的城乡关系变迁加以介绍和分析。
产业(重塑)
毋庸置疑,经过近十年发展,莫干民宿,如今已经成长为国内民宿行业,乃至乡村休闲旅游产业的一个样板。姑且以莫干山镇2015年旅游产业数据为例,以“洋家乐”为代表的特色民宿接待游客28.8万人次,同比增长22.4%,其中境外游客9.3万人次,同比增长20.7%,实现直接营业收入3.5亿元,同比增长38.3%。
原先以竹木、瓜果、养殖为主业的莫干山镇,如今在产业形态上已经发生了重大改观,一二三产“异业整合”和融合发展的趋势日益明显。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与文创共生已经成为莫干乡村经济产业升级的一条可行路径。与此同时,伴随文化旅游产业的发展,以生态农业为标志的现代农业也在莫干山镇快速成长。农村经济在莫干山镇既有“生态化”体现,更有“文创化”体现。
关于何谓农业及其转型发展,可能有了新的诠释,比如,农业即“农村中的产业”,这是一种综合化“大农业”发展思路。当然,也由于此“大农业”概念提法有违于传统产业划分标准,并不适于统计层面用途,是否合宜用于乡村经济产业整合发展,以及是否有后续研讨价值,应存有批评余地。
人口(迁移)
在德清县,随工业化和城镇化进展,农民对土地依赖呈现越来越少趋势。大概从1999年左右,德清已在国内较早实施“土地流转”,当时主要集中于工商业相对发达的县城中东部,而西部莫干山地区相对滞后。多年后,土地流转在莫干山地区也逐渐开始流行,当地农民更多选择在附近城镇务工而不是留在村里务农作为家庭收入重要渠道。
而在国家经济社会发展进入“新常态”以后,有效劳动力供给持续下滑,逐渐成为一种客观事实。身处杭州都市圈的(德清)莫干山,自然也未能例外。依据莫干山村镇工作人员的介绍,一方面,当地人口老龄化趋势有增无减,包括一些“民宿旺村”在内,老龄人口占比至少达21%;另一方面,本地青壮年劳动力流往县城工商业集中区趋势继续增加,留守村镇的主要是老年人。以莫干山镇2015年人口数据为例,总人口为29889人,其中劳动力为18948人,二者之比为63.3%。2016年1月,筏头乡并入莫干山镇后,前述二者比例并无什么改变。
实际上,如今的莫干山村镇居民,大多数人既不“以土为本”,也不“以农为生”,“纯粹农户”基本已经消失,而二三产早已是主要的收入来源。以2015年数据为例,莫干山镇农村居民当年人均可支配收入达到24839元,同期,浙江省农村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21125元,全国为11422元。
但是,收入的增长,并没有留住莫干山原有居民驻守于山中的“乡愁”,而走出山,前往城镇去解决“城愁”(就业机会多寡之外,尤其以教育和医疗资源摄取及其品质保障为关键),已经是绝大多数莫干山村青壮年劳动力的不二选择。
土地(用途再造)
在民宿产业群兴起和壮大之前,区域面积185.77平方公里的莫干山,除了山上省管景区之外(约43平方公里),在土地性质上,基本均为农村集体土地,包括农用地、未利用地,以及集体建设土地(涵盖宅基地、公益性公共设施用地和经营性用地三大类,其中包含乡镇企业时代遗留下来的500余亩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直接运用于商业用途的基本没有。
不难发现,商业用途的莫干山民宿,在用地上基本都属于“未批先建”,在土地利用方面,大都采用“擦边球”策略。比如,不少民宿用地均是在原宅基地或者公益性公共设施用地基础之上予以翻新,而不是局限于现有政策允可的经营性用地。而宅基地和宅基上的建筑,乡村公益性公共设施用地及其之上的建筑,一般不加以区分。这是因为,截至目前,国家只允许德清县开展“农村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改革试点”,这种试点主要是面向乡镇企业兴盛时代遗留的乡镇企业用地,而不是全部的农村集体建设用地。
在一定意义上,不能不承认,现有莫干民宿产业及乡村休闲旅游业的红火,与莫干农村集体建设用地的灵活使用不无关系,这其中引发的思考,或许暂可超越某些意识形态争论,而更加务实地面向地方化实践,比如,允许既定乡村拥有更多自主发展空间。实际上,国家相应政策也在不断调整,例如,2017年中央一号文件在农村新产业新业态用地规范方面即有所调试,关于农村集体建设用地指标获取方式和用途多了一些弹性,以助于“壮大新产业新业态,拓展农业产业链价值链”。
莫干“城乡驿站”,如何看待其间城乡关系变迁
经由以上对莫干山村民宿群落化发展特征的勾勒,可以折射出新时期城乡关系之间相互影响与变动。180多平方公里的莫干山,不是很大,但也不算小。不同于其他乡村旅游业多是单个或几个村庄的自我呈现,在这里,却是村落集合连同集镇的整体发展。
依据莫干山村现有新业态发展趋势,无论是从土地、土地上的人,还是土地上的产业去观察,笔者以为,未来整个莫干山村,很有可能演变为刘守英老师所言的“城乡驿站”,这个“城乡驿站”最早为市场推动的产物,其后有政府元素的加入,更多体现为一种特定的城乡融合模式。莫干山区产业形态的转型升级及其经济社会影响和后果,不能局限于德清县视野,而是要放到杭州都市圈范畴去审视。
关于莫干山村在整体上可能演变为一种“城乡驿站”这个预判,是基于莫干山的区位、交通(如距离沪宁甬为2小时,距离杭州为半小时左右)、产业、自然地理人文等逐项资源禀赋,以及当下国内经济社会发展转型过程中所呈现的特质而得出。比如,山村劳动力首先需要先解决“城愁”,将继续陆续向城里迁移,这是因为,就业教育医疗等关键性资源依然聚集在工商业集聚的城市(城镇),而城市人(包括“早到的农村人”)对于高品质乡村休闲生活方式的需求,则在持续增加。
“国际化山水田园城市”
为了响应德清县打造“国际化山水田园城市”的谋划,如今,莫干山镇政府对于莫干山的发展定位很清晰,即致力于打造“全国一流国际乡村度假旅游目的地”。而在实际开发中,投资额动辄1-2亿元,乃至5亿元以上的“大好高”休闲度假旅游项目,也相继建成或正在开工建设。随着巨额资本的源源注入,莫干山从原先作为地方居民日常生活的空间场所,日渐向作为“休闲旅游商业共同体”的空间场所转变,如参照大卫·哈维的相关论述,莫干山空间的使用价值正在弱化,而其交换价值则正在上升。
对于一个县或一个镇而言,这种动辄“国际化”的定位,不是没有遭遇过质疑或者批评。但依据近几年关于莫干山产业和社会发展的调查,笔者却认为,德清县和莫干山镇二级地方政府或许正在从事一项“无心插柳”的工作,未来,整个莫干山村很有可能发展为“山区非农化”的一个范本,演变为长三角经济圈一个国际化休闲旅游度假区,而不太可能继续保留传统山村甚至“新农村”特质。在这其中,居民主体的构成及其与土地关系的演变是重要的观测指标。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莫干民宿现象属于“前后冲击”之下产出物。“前”指的是,市场经济较发达德清县早发的工业化与城镇化,“后”指的是,因缘际会,德清莫干民宿迎合了转型经济特定的市场需求。
在莫干山镇,尽管以“洋家乐”为代表的乡村休闲旅游产业持续增长,对于县内人员就业也有一定贡献。例如,依据德清县旅游委员会的数据,截至2015年,吸收县内直接从业人员3500余人,但与此同时,莫干乡村劳动力流失问题也并未有多少实质性减缓,反倒是越来越来多农村适宜劳动力流到城市,至少是附近工商业较为发达城镇务工甚至定居。返山创业者不过是寥寥,离山谋业者才是主流。而且,留在村中谋生存的劳动力,其教育水准一般都在高中以下(大多占留村人口80—90%),有的村更高。也就是说,农村劳动力教育水平与他们留乡村意愿或事实呈反比态势。
“村将不村,庄不再庄”既可能是一种遭遇工业化、城镇化大面积侵蚀之后,村庄全面衰败或“沦陷”,也可能是一种从传统“农业”型农村向拥有新业态“农村”社区的转变。可以看出,过去一直以城市为载体、便捷舒适的现代生活设施和服务,正在向乡村转移。这种转变体现了乡村现代化与城市化的独特发展路径,或可构成为新型城镇化建设过程中一种特定类型与阶段。
谁之乡愁,风水轮流转
乡愁抑或是城愁,关键要看“谁”在愁,以及愁的内容是什么。关于莫干民宿的起源,从多方信息反馈看去,起初,部分早期进驻者的确携带有“乡愁”类情怀,就是城市人口对自然乡村的某种向往。不过,随着资本的不断介入,尤其是外来大规模资本的强势介入,原先以农业为主的莫干山村开始变成了休闲产业资本的游戏场,而同期发生的农村人口规模性迁移,则直接促使莫干民宿产生了性质上的重大转换。
这一次不是经由老套的城市向农村圈地开始,而是倒转方向,在市场需求推动下,在莫干乡村旅游度假休闲区形成过程中,从乡村到城市的一次“逆向”的人口就地城镇化。莫干民宿群落化现象更多体现于某种城乡边界的“自发重新组合”,只不过,在这其中可能存在两个指向:就外来旅游消费者而言,它是“城市包围农村”;就莫干山村村民而言,则是“农村包围城市”。
不同于一些地方的被动城镇化,比如,“农民上楼”现象。在德清,这里更多体现了主动性,原本对土地依赖已经渐渐降低的莫干山村民,借民宿热潮,获得了相应的补偿资金,再兼顾德清县已完成的以农村综合产权制度改革为指向的“新土改”,以及公共服务与户籍脱钩改革的便利,莫干农民进城潮只不过是当地多年前已开始工业化的深入推进罢了。为此,就德清当地城乡融合与城镇化而言,莫干山村这一轮人口迁移与资本介入的交互作用,可能有助于英格尔斯所言“人的现代化”版本在德清的升级,有助于其间“从传统人到现代人”的转变。
最后,莫干民宿群落化的例子也促使我们看到,在市场需求推动之下,在基本公共福利可以保障的条件下,只要不是被迫进城,当尊重和相信农民自己有理性选择。当特定乡村或村落集合体发展到不再成为传统乡村时,政策制定者没有必要一定为了“乡愁”类诉求,而硬性保留其传统乡村特质(如“乡土”和“以农为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