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5日晚,美国共和党领袖公布《减税与就业法案》最终版本,宣布共和党议员取得一致。12月20日,美国国会参众两院投票通过这一法案。12月22日,特朗普签署法案,为美国人送上圣诞节礼物。这是30年来美国首次修订税法,也是特朗普执政以来在国会取得的最大政治成功。回顾2017年,从颁布旅行禁令、退出跨太平洋协定、退出气候协定、退出移民协议,到推出医改和税改法案,特朗普政府每一项政策都饱受抨击,但又都在争议中得到勉强推进。如果面对现实,我们就不得不承认,特朗普正在喧嚣的反对和争议中重塑美国,改变世界。虽然这样的改变,让世界上的很多人不愉快。
特朗普从来不受美国主流舆论欢迎。在精英人士看来,特朗普口无遮拦,完全遵循商业逻辑,毫不顾忌政治正确,言行举止有损美国形象,缺乏承担总统职责的能力。他主张的“美国优先”与美国价值相悖,不仅不能让“美国再次伟大”,相反会造成美国社会难以弥和的分裂,伤害美国的国际声誉和长期利益。大选期间,主流媒体一边倒地支持希拉里,影响力最大的100家媒体中只有两家倾向特朗普。370名经济学家联名呼吁民众不要给特朗普投票,宣称“如果当选,特朗普将会对美国民主制度、美国经济机构的运转以及美国的繁荣构成特殊的威胁。”
但是,特朗普当选之后,美国精英开始意识到与基础选民间存在认知脱节。“低白老中”选择特朗普而非希拉里,是期待他能带来一场革命,带领美国走一条新的道路。冷战胜利后,美国长期致力文化和制度输出,不仅实力受到严重耗损,而且四处树敌。911事件后,文明冲突的预言成为现实,“新悲观主义共识”开始蔓延,并在金融危机爆发后蔚然成为潮流。美国人一度寄希望于奥巴马,希望第一位黑人总统团结美国走出衰落阴影,但最终希望成空。在此背景下,选择特朗普实质是选择“美国优先”,希望更多关注自身发展而非输出文明。
2017年,美国精英开始尝试与美国基础和解,理解“低白老中”的担忧与关切。在吵吵嚷嚷中,“美国优先”开始为更多美国人所接受,正在逐步成为美国的主流意识形态。年初,特朗普收紧移民政策、颁布旅行禁令一度令世人哗然;但到了12月初,美国政府宣布退出“全球移民协议”,最高法院通过针对8个国家的旅行禁令,反对的声音已听不到太多。年初,各路媒体对特朗普的批评山呼海啸、五花八门;如今,即使CNN、纽约时报等亲民主党媒体,对他的批评也多集中在通俄门或其个人私德,针对其政策主张的批评明显减少,甚至开始为民主党如何回应“低白老中”的诉求出谋划策。最为明显的例证是,此次美国参众两院通过税改法案,虽仍显示出两党政治上存在巨大分歧,但从政策反响来看民意正在融合。
各种迹象显示,美国正在抛弃世人习惯的美式思维,放弃作为大国的国际责任,开始更多地遵循现实主义逻辑,更多地强调自身经济与安全利益。而世界似乎并未对此做好准备。
重商主义成为美国对外经济政策基调
在全球化时代,要素流动日益自由,贸易带来的技术进步有时会惠及贸易双方,但更多时候可能只惠及技术输入国,导致技术输出国相对实力下降。从新兴经济体来看,这完全合乎道理,证明全球化有利世界经济发展。对全球主义者而言,这令人欢欣鼓舞,意味着人类福利的整体增进。但是,作为头号技术输出国,美国肯定不会接受相对实力长期下降的现实,必然要有所变革。
特朗普响应了这一需求。他主张重拾重商主义,提出以公平贸易替代自由贸易。至于何为“公平贸易”,特朗普并没有明确定义。但从其各个场合的表态来看,重商主义意味十分明显。短期内,寻求削减对外贸易逆差直至实现贸易平衡。长期而言,追求对外贸易顺差最大化。特朗普在访日讲话中再次对此进行了确认。他表示,美国希望发展“自由且互惠的贸易”,“以迅速而且十分友好的方式”削减逆差、实现贸易平衡。
然而,自由贸易体系下,两个贸易伙伴之间很难实现贸易平衡,更不可能同时出现贸易顺差。在重商主义者看来,为实现贸易平衡甚至贸易顺差,国家必须对经济加以干涉,或者对出口部门进行补贴,或者对进口部门进行限制,人为地制造出比较优势。除此之外,利用在双边贸易中的优势地位施压贸易伙伴,要求通过税收或者其他转移支付安排,更多分享贸易带来的生产者和消费者剩余,也是重商主义者常用的举措。
从这个意义而言,特朗普推动“公平贸易”实质上是要对美国的贸易伙伴差别化征收“贸易税”。事实上,特朗普确实曾提出过要征收边境税。虽然此言一出,举世侧目,有关方面忙着消除影响,此次税改也删除了相关内容;但是,未来如果双边贸易谈判不顺,特朗普重提旧事也是大概率事件。届时,贸易税可能以更容易为人接受的形式重返国际贸易的谈判桌。
经济自由主义成为美国国内政策基调
特朗普不是民粹主义者,而是盎格鲁-新教传统的笃信者。民粹主义者青睐大政府,主张增加社会福利。但在特朗普看来,大政府、高福利不是美国传统,经济自由主义才能带来光明的未来。上任伊始,他就着手清理对企业的不必要管制,推动废除奥巴马医疗法案。目的是减少民众福利依赖,降低企业经营成本,提高企业经营效率。客观地说,这些的确是重塑美国竞争力的根本之策。
12月14日,特朗普向公众再次承诺“每出一条新规将取消二条旧规”,并在任内把联邦法典从18.5万页减至2万页,恢复到1960年的水平。他甚至亲自挥动金剪刀,举行“剪彩仪式”,以此向政府的繁文缛节高调宣战。作为总统,这样的举动实在异类,但他的雄心壮志却让人不得不佩服。即使在美国,触碰政府部门的“奶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很大的勇气。
更何况,特朗普还在努力去动医保这块更大的“奶酪”。把政府医疗支出降下来,是每个国家特别是福利国家梦寐以求的目标。但对于减轻政府的医疗保障责任,支持者恐怕就不会太多。人人都希望政府提供完全的医疗保障。问题是,谁来保障国家有足够的实力为每个公民提供充分的保障?近年来,美国制度成本持续上升,国家竞争力相对下降。“让美国再次强大”,要削减制度成本、提高企业效率,就不得不从政府监管、医保费用等具体事项着手。只是,做减法虽十分必要,但注定不会受欢迎。特朗普推动废除奥巴马法案失败,原因大概在此。
此次,特朗普推出美国史上最大规模的税收减免法案,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抑制政府扩张冲动。很多人在分析该法案影响时,考虑到税收减免幅度,认为特朗普将为美国政府增加上万亿美元的赤字。也有很多人花大力气分析减税对经济的促进作用,计算能否扩大税基的问题。但我们认为,这些账目的算计恰恰忽略了特朗普的另一本大账——削减政府活动所带来的成本降低、效率提升。
曾几何时,美欧专家强烈建议拉美诸国践行“华盛顿共识”,核心就是实行经济自由主义,要求减少政府干预,降低福利依赖。如今来看,美欧自己同样需要坚持经济自由主义,把促进公平置于提高效率的基础之上,否则无法赢得国际竞争。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特朗普在这个时候推出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竟遭到众多奉行自由主义的经济学家的批评。
世界经济模式与全球治理格局正在重塑
特朗普要求贸易伙伴“公平对待美国”,其本质就是要改变国际贸易规则,想方设法保护美国利益。从退出TPP、重新谈判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和中国进行“百日计划”、对中国展开301条款调查这一系列行动来看,美国人在尚未建立一整套“公平贸易”规则之时,已经在破坏既有自由贸易的成果。
多边治理机制面临边缘化风险。某种意义上,对美国而言,世界贸易组织(WTO)已是鸡肋。特朗普多次宣称,WTO对谁都有利,就是对美国不利。集体谈判机制使美国既无法主导谈判进程,又因为各国利益关注点多面广,难以提出普适性的贸易条件。美国开始更多转向双边谈判,试图凭借强大的经济实力,在最短时间内攫取最多利益。特朗普政府3月1日明确提出贸易争端解决将优先适用国内法,且不受制于WTO的裁决。由于美国不积极参与推动,刚刚闭幕的阿根廷WTO部长会议未能取得任何实质性成果,WTO上诉机构因法官空缺面临停摆。事实上,IMF、世界银行及其他全球治理机制也都面临类似的困境。
国家间政策竞争日益加剧。要素流动高度自由的今天,制度成本差异已成为国家竞争优势的重要部分,政策竞争成为国家竞争的重要内容。美国政策动向尤其令人关注,任何一项新的政策出台,都可能被竞相研究、学习和模仿。特朗普税改法案尚未通过,日、印等国就已开始酝酿更大幅度的减税。谁都害怕因自己的税率高导致资本和人才流失,在国际竞争中失去“先手”。但是,不同国家国情不同,制度性成本可以调整的空间也不一样。对一些国家而言,全面跟进美国的政策未必适当,但可在其他领域加以改革创新。
全球经济风险加大。在很大程度上,现代世界经济是围绕美国市场和美元建立起来的。世界经济增长得益于美元扩张,而美元扩张主要途径是美国贸易赤字增加。1995年至2105年,美国累计贸易赤字9万亿美元,对同期世界经济增长(不包括美国)的直接贡献率为27%。这意味着,美国追求对外贸易平衡,将会打破既有的全球经济循环。在新的循环体系建立之前,世界经济增长将不可避免受到严重抑制。与此同时,一旦多边贸易体制崩溃,全球统一市场就不复存在,全球经济将重新碎片化。随着各国竞相出台贸易保护措施,国际贸易将重新回到丛林状态,不仅全球贸易增长会收到冲击,世界经济也将陷入危险境地。
人们曾以为全球化会终结人类内斗的历史,但没想到全球经济竟可能因为发达国家认为“吃亏”了而难以维持既有秩序,甚至可能跌回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这样的变化对不发达国家无疑是个噩耗。可以想见,缺乏竞争力的他们,未来的日子将多么艰难。更让人担心的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重新陷入贫困,世界也将变得越来越不安全。
结语
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是个偶然事件。但是,美国战略转向是个必然事件。即使暂时因各种掣肘推进缓慢,甚至特朗普不能完成任期,被世人称之特朗普新政的系列“美国优先”政策措施依旧会推行下去,当然也可能会冠以其他名义。因为这是美国利益的体现,是美国以捍卫西方文明展开的国家经济竞争。美国刚发布的《国家安全战略》以“有原则的现实主义”为出发点,重申经济安全即国家安全。报告称当前世界正迎来更激烈的竞争,美国必须在竞争中保护国家利益,并将中国和俄罗斯定位为竞争对手,充分体现了美国人日益强烈的国家竞争意识。
对此务必保持清醒头脑。历史告诉我们,文明之间、国家之间的良性竞争有助于人类社会良性发展。但是,如果文明之间的竞争失控,人类将会被带入战争的深渊。如何管控竞争力度、避免战争悲剧,考验着各个文明领袖的智慧。当前,中国正处于民族复兴的关键时期,需要良好的外部环境。面对这场文明之间、国家之间的竞争,要着眼长远、有所准备,既不过分计较短期得失,又能充分发挥自身优势,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想方设法疏导和分散世界的压力,努力引领国家竞争朝向良性、可控的方向发展,为人类命运共同体作出新的中国贡献。
(此文获得西南财经大学金融安全协同创新中心2017年度项目资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