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贸易战紧锣密鼓,而且有继续扩大的势态。因此,有很多关于这贸易战哪方会损失更大的分析。多数分析很片面,而且有很多问题。
特朗普本人的看法好像是,中国出口到美国的比美国出口到中国的多很多,因此,中美贸易战肯定是中方损失更大。这种纯粹生意人的看法,太过简单。
经济学者会进行比较深入的分析。例如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余智教授,就考虑到企业对关税提高的承担能力。(见《联合早报》7月26日《中国应防止贸易战扩大》一文。)根据余教授的论述,“中国出口的主体……很多利润率水平较低,甚至依赖政府的出口退税与生产补贴才有薄利或微利的普通产品。……这些产品一旦被加征关税,很难通过降低利润来吸收关税冲击,难以在出口市场生存。因此,如果贸易战扩大,对中国出口的冲击不是简单的直线型增大,而是加速增大。”因此,余教授认为,贸易战“对中国经济的冲击程度将加速增大,而且将显著大于对美国经济的冲击。”因此,“中国应采取措施,防止贸易战的进一步扩大。”
笔者赞成余教授关于防止贸易战扩大的结论,但对其根据承担能力,得出贸易战对中方冲击比较大的分析,却认为有商讨的余地。
特朗普简单商人观点的一些问题
先从特朗普简单商人观点的一些问题谈起。特朗普简单观点的一个基本错误是认为:出口是赚钱的、有利的;进口是花钱的,不利的。因此,谁的出口减少更多,谁就损失更大。这简单看法忽视了,一个国家、地区、企业,不但能够从以比在国内卖比较高的价格出口到国外而获利,也可以从比在国内买或生产更低的价格进口而获利。其实,至少长期而言,出口本身不是目的,而是为了赚取能够用来买他国的商品的外汇,才值得花成本来出口。
由于上述原因,如果贸易战使中国出口到美国的商品减少,不但对中国不利,也对美国不利;美国出口到中国的商品减少,不但对美国不利,也对中国不利。因此,通常贸易战没有赢家,而何方损失更多,不能够以双方的出口额来简单决定。
其次,根据国际贸易的会计方法,进出口额是根据出口商品的总价值,而不是根据其附加值,因而有误导性。很多情形是,美国的A公司在中国的工厂,不但雇佣中国的工人,还用了美国的资本、企业能力、设计、东南亚国家的某些原料与半制成品,在中国完成生产甚至只是组装后,以每件100元的价格出口到美国。在贸易会计上,这完全是中国出口到美国,每件100元全部算在内。但是,属于中国的附加值,可能不到20%,而被美国人自己赚去的,可能超过40%。总体而言,根据2015年数据的估计,中国的出口,直接属于本国附加值的比例只有25.5%,出口到美国的,这比例只有24.8%。另一方面,同年美国出口到中国的本国附加值的比例超过50%。【根据著名经济学家与前香港中文大学校长刘遵义教授Lawrence J. Lau今年7月底的文章。】
根据承担能力的可能误导性
余智教授显然超越特朗普的水平,但根据承担能力也很有问题。如果在中国生产出口到美国的商品的企业利润率水平较低,若美国增加对这些商品的关税,使他们不能赚钱,可能须要把企业关掉或转行生产其他商品。根据余教授的分析,这是使中国损失更大的因素。这种推论好像是只看短期冲击,不看长期影响。
长期而言,原来用来生产出口到美国的商品A的生产要素,多数可以转移到其他商品B的生产上,包括出口到其他国家与在本国消费的。如果原来生产A时的利润比较低,表示从A转移到B的损失反而比较小。因此,承担能力低,虽然可能意味着短期的冲击比较快与大,但也意味着长期的损失反而比较小。对于那些靠政府补贴或在国内造成重大污染的出口品,其生产与出口很可能是对中国不利的。减少这些出口品的生产,反而可能对中国有利,或者说,其损失是负的。在本国污染问题上,由于中国对美国出超是物品上的,在服务上,反而是美国对中国出超,而物品上的生产,污染程度比服务上的大,因此,在这方面,中美贸易是美国获利比较大。不过,在间接从贸易而获得的技术转移与跟进方面,应该是中国得利比较大。
中短期的影响,也要看对商业信心的打击,尤其是在投资方面。如果因为信心与总需求大量下降而造成失业等,影响可能很大。然而,在这方面,从应付2008年左右的全球金融危机上的成效来看,中国明显比美国以及其他国家更快走出危机的影响。中国在2009年的四万亿后,很快恢复高速增长。美国与其他国家,在多年的量化宽松后,在两年前左右才开始恢复。
长期的损失有多大?影响这点的因素包括产品与要素转移的难度与成本、其他市场的替代程度等。其实,如上所述,不只出口因贸易战而减少会有损失,进口的减少也会有损失。例如,中国减少从美国进口大豆,就可能须要以更高的价格从巴西进口,或以更高的成本在本国多生产。同样的,美国也会因为中国出口到美国的减少,或他们从中国进口的减少而损失。
以产品与要素转移的难度与成本而言,笔者认为中国的情形是比较低的,是比较容易转移的。因此,损失不会很大。其他影响双方损失的因素,不是很容易估计。根据这方面的一些分析,有下述的一些结论。
关于各方损失的一些估计
根据Lo,Chi在今年The International Economy 一篇文章的分析,“中国的损失是有限的。从资产配置的角度看,其他条件一样,中国看来是受中美贸易摩擦升级影响最低的亚洲国家。那些会被美国贸易措施打击的行业是越南的纺织品、皮革与鞋类,台湾与马来西亚的计算机与电子产品,与新加坡的化学与石油产品”(笔者的中译)。
对中国影响有限的一个原因是,近年来中国经济已经从出口导向变成主要以国内导向。自从2009年以来,净出口对中国GDP的直接贡献已经是零或负数。出口占GDP的比例,从2006年的峰值35.3%减少到2017年的18.1%。中国到美国的出口占GDP的比例,更从2006年的峰值7.2%减少到2017年的3.4%。这些数字是指出口总额。如果根据本国附加值部分,如上所述,大约只有四分之一。因此,3.4%变成不到1%。。
根据英国中央银行Bank of England的模拟估计,中美全面贸易战会使全球GDP在三年内减少2.5%,英国减少2%,而减少最多的是美国的5%。不过,美国正在处于从大衰退中的复苏,加上特朗普上台后的减税刺激,因此,这5%的减少,大概很难明显看出。
美国入超与美元的特殊地位
笔者今年3月在网易研究局《华尔街比特朗普更懂经济学》一文已经论述‘不必追求对每个国家的贸易都没有逆差’,以及“一个国家整体逆差很大的情形……多数是这个国家本身的一些经济或政策上的问题【例如储蓄不足、财政逆差等】,不能怪某个国家对它的顺差。”这里再补充一点。 由于美元是世界货币的特殊地位,美国是最能够承担贸易逆差的国家。随着世界经济的成长、物价水平的增加、以及每单位产品的交易额的提高(这包括分工水平增加与中间产品层次增加等因素),各国增加对美元的持有。因此,美元自然从美国流入他国,而这自然造成美国的国际贸易入超。在这因素能够支持的范围内,美国的入超,其实是美国的巨大利益,至少是相当于其他国家给美国免息贷款。而且,只要维持美元的国际货币地位,这贷款也永远不必偿还。作为商人的特朗普,好像只看到钱,没有认识到钱是用来买东西的。如果不必用大量的出口,就能够得到大量的入口,这是对美国有利的,不必用对大家都不利的贸易战来试图纠正。而且,理论与经验都说明,贸易战不能减少逆差。 超越纯经济因素 中美的贸易战,不只是一个纯粹经济上的纠纷。有如郑永年教授在《联合早报》8月14日的一篇文章所论述,“这场贸易战的实质就是‘技术冷战’,借此美国至少可以拖慢甚至终止中国的经济发展。如果把这个问题置于近年来人们一直在讨论的‘中等收入陷阱’和‘修昔底德陷阱’的内容中,那么对美国来说,把中国引向‘中等收入陷阱’就是避免‘修昔底德陷阱’的最有效方法,因为‘中等收入陷阱’意味着中国不会有实力来挑战美国的霸权地位。”。郑教授分析得不错,特朗普应该是这么想的。然而,主观愿望未必会成为客观事实。虽然前景充满未知数,笔者宁可比较相信刘遵义教授与英国央行的分析,不相信商人特朗普的分析。中国经济增长速度可能会略为下降,但多数不会停滞。特朗普短视的美国优先政策,不论在经济上与超越经济上的长期作用,应该会加速美国霸主地位的下降。长期而言,特朗普可能会是中国最大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