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日星期六,清华大学当代国际关系研究院邀请米尔斯海默教授(John Mearsheimer)与阎学通教授就“中国能否和平崛起”一题展开辩论。现转发辩论实录与读者分享。
辩论概述
米尔斯海默是美国芝加哥大学政治学教授,进攻性现实主义知名学者,同时也是“中国威胁论”的代言人。阎学通是清华大学当代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道义现实主义知名学者,早在1993年就曾撰文驳斥“中国威胁论”。本次辩论主持由芝加哥大学政治学系教授,美国著名政治学家罗伯特•佩普(Robert Pape)担任。
辩论中,米尔斯海默提出在当今无序的国际政治环境中,没国家能够确保自己不受攻击,唯有最大限度提升实力,才能生存下来。他分析指出,美国一路扩张与征服,才成就今天的超级大国地位,这是唯一生存法则,中国崛起也会如此。米尔斯海默预言中国将先在亚洲地区确立霸权地位,进而将美国逐出亚洲,他强调美国不限制中国发展是鬼话,一定会阻止中国统治亚洲。
阎学通则表示,中国崛起的战略选择空间大得多,不必走美国暴力扩张的老路。他认为,中美之间难以取得互信,但可分享共同利益。而对邻国,中国可以通过与邻国一同分享中国崛起成果的方式,创造友好的外部环境。阎学通指出,重视道义与政治领导力,将为中国崛起赢得国内外的更多支持。他强调,在中国崛起之路上,核威慑与全球化将降低中美之间战争发生的可能性。
而米尔斯海默则回应称,中国在崛起过程中试图做好人没用,无论是邻国还是美国,会越来越惧怕强大的中国。他分析称讲道义的美国正在四处引发战争,而未来讲道义的中国则令人恐惧。在米尔斯海默看来,核威慑与经济互赖难以缓解地区安全的紧张局势。
阎学通则回应称做好人是否取作用要分对谁,对敌人永远不管用,但对盟友是起作用的。他认为,中国要作负责任大国,就必须坚定,如果国力强大的中国优柔寡断,将难获邻国信任。(编译/李灏)
无序状态下唯有最大限度提升实力,才能生存下来
以下是辩论实录:
罗伯特•佩普:今晚我们十分有幸邀请到全球知名的现实主义派国际关系学者米尔斯海默教授,与中国著名的国际关系学者阎学通教授,就一个当今国际关系研究中的核心议题--中国能否和平崛起,进行辩论。
米尔斯海默:今晚我们探讨的议题是中国能否和平崛起?相信在坐的很多人都已经知道,我一直认为中国不能和平崛起。我认为,当我们面对一个严肃的议题时,绝不能没有理论支持,因为我们面对的议题实际上是一种理论上的假设,而我们又不能知道未来的事实。
讨论中国能否和平崛起,就是这样一种情况,面对这种假设,我们必须提出一套令人信服的理论,要做到令人信服,这套理论必须先能够合理解释过去发生过的和现在正在发生的类似问题。
我认为中国不能和平崛起,并非基于中国的文化因素或者国内政治因素等等,而是基于我们现行的国际政治体系。在这套体系中,无论中国还是美国,都要按照相同的规律处理国际事务。
那么,我所说的这套理论到底是什么?在当今无序的国际政治体系中,没有公认的更高权威,也不存在秩序的守夜人,没有国家真正清楚其他国家的真正意图,也没有国家能够100%确定其他国家不会攻击自己。这种情况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最大限度的提升自身的相对实力,只有强大、有实力的国家在这一体制中才有可能生存下来。
比如说美国,有多少美国人晚上入睡前会担心加拿大、墨西哥或者危地马拉会攻击我们?答案是几乎没有人会这么想。为什么?因为相对于这些国家而言,美国太强大了。
在这样一种国际体系中,你能做到的是最大限度的提升自身实力,也就是说,一个国家首先要在一个地区称霸;其次,这个国家要确保没有其他国家能在这个地区称霸,也就是保证没有竞争对手的存在。美国现在已经在西半球称霸,未来还要确保除美国以外,没有国家能在东半球称霸,同美国竞争。
大家可能会质疑为什么在我的理论中如此强调没有竞争对手的存在。为什么对美国而言,确保德国不会统治欧洲、苏联不会统治欧洲、中国不会统治亚洲,如此重要?如果德国、苏联统治欧洲,中国统治亚洲,对于美国而言,就意味着接下来,这些国家的影响力将能够遍及全球。
美国统治着西半球,也面对着西半球的安全威胁,美国的影响力也借此遍布全球。
中国意识到美国在全球的存在,但中国并不乐于见到美国的军事基地建在自家门口,也不愿意看到美国的航空母舰开到黄海上来,开到台湾海峡去,更不愿意看到在自己的海岸线周围布满了美国的空军和陆军。中国乐于见到美国缠身于西半球的安全事务中,从而减少对亚洲的关注。
从美国的角度来看,也有着同样的逻辑。美国不希望中国将手伸向西半球,不希望中国插手波斯湾,美国希望中国能够忙于处理本地区的安全局势,这就意味着,美国希望看到亚洲还存在着除中国之外的其他势力,这样中国就没有精力向美国的后院发展。
中国不希望美国称霸世界,因为如果美国称霸世界,就会将手伸向中国的后院,这实际上也是美国现在正在做的,而且目前做的还不错,未来也会持续这样做。
那么,这样一个没有更高权威可以依赖的国际政治体系中,一个国家若想生存下来,就必须最大限度地提升自己的实力,就像我小时候在纽约常常听到人们说的,做街区最壮也是最坏的家伙,因为只有这样,才没有人敢惹你。
美国的发展史充满扩张与征服,这是生存的必由之路,中国崛起也会如此。
回顾美国历史,美国于1783年从英国统治下独立。此时的美国由13个分布在大西洋沿岸的殖民地州组成。在随后的70年中,美国开始了从大西洋通向太平洋的领土扩张,我们占领了大量北美印第安人的土地;和墨西哥开战,占领了现在美国西南地区的大片领土;1812年美国入侵加拿大,随后又扩张到加勒比海。美国的发展历史上充满了扩张与征服。
在成功进行领土扩张方面,近代史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像美国一样。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大举入侵苏联。在这之后的几个月中,希特勒频频提起德国也要像美国在北美一样在欧洲扩张领土。进入20世纪以后,在美国面前先后出现了四个潜在的竞争对手,德意志第二帝国、大日本帝国、纳粹德国、还有前苏联。美国在这四个潜在竞争对手的瓦解过程中均扮演着关键角色,对于这些可能成为竞争对手的国家,美国保持“零容忍”的态度。而自冷战结束以后,美国所做的一切都在试图保持其世界唯一超级国家的地位。
通过分析美国从1783到现在的作为,我们总结出了上述理论,由此来分析中国未来变得越来越强大时,将会有何作为。我们这里谈论的并不是中国的今天和明天,我们讨论的是10年、20年乃至30年以后的中国,那时中国的强大与今天的中国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我们今天讨论实际上就是那时的中国有可能怎么做。
在我看来,随着国力不断增强,中国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建立地区霸权。因为从中国的角度看,在亚洲称霸是理所当然也是势在必行的选择。中国人一定都记得在过去200年中,由于国力孱弱,中国是如何受到西方列强的欺辱。由于这段历史记忆,中国对“落后就要挨打”的逻辑深有感触,所以只要中国有选择,它一定想要做那个街区里最壮最坏的家伙,它一定会选择做这个世界中最强的国家,而不是最弱的。试想一下,对于中国人而言,一个比日本强50倍的中国和一个比中国强50倍的日本,两者之间有何区别?区别大了,没有一个中国人不想中国能比日本强大50倍,而如果中国想要比俄罗斯、印度和日本强大50倍,那中国就是想要成为这一地区最强大的力量。
难道这是因为中国是个邪恶国家?还是中国痴迷扩张?都不是。这是因为变强是中国在这一地区生存下来的最佳选择,也是中国确保自己免遭他国侵略的最佳选择。
我们再次将目光聚焦美国,我们的国家变得强大并非出于偶然。美国的缔造者们从一开始就希望建立一个强大的美国,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保障美国的安全。中国或早或晚都将意识到这一点。
中国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将美国逐出亚洲。如果我是中南海的国家安全顾问,我一定会说对中国而言,美国离亚洲越远越好,中国不喜欢美国堵在自家门口。在美国我们有门罗主义,1823年,美国总统詹姆斯•门罗告诉欧洲列强,也许现在我们还没有强大到可以把你们赶出西半球,但终有一天我们强大起来,那时我们一定会将你们赶出去,让你们知道西半球不欢迎你们。门罗主义至今对美国仍有影响,如果中国触及美国在西半球的利益,美国仍然会不高兴。未来中国是否会有自己的门罗主义?当然有!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门罗主义给美国带来的好处,门罗主义为何不会有益于中国呢?!
当苏联试图把核弹带到古巴,美国很不高兴。同样的,美国坐在中国家门口,还在中国的后院培植自己的力量,中国怎么会高兴?我认为面对这种情况,中国除了不高兴,还会选择,中国想要突破第一岛链、第二岛链的封锁,中国就会这么做,目的就是要在自家门口称霸,消除后院的其他竞争对手。这就是在我看来,中国强大以后会做的事情。
那么,接下来要思考的问题就是美国会怎么应对。理论和现实都清晰地告诉我们,美国对竞争对手毫不留情,美国会花大力气限制中国的实力增长,美国会像阻止德意志第二帝国、大日本帝国、纳粹德国还有前苏联统治欧洲或是亚洲一样,阻止中国统治亚洲。
如果不是这样,美国重返亚洲战略的目的会是什么?中国不会相信美国的解释,不会对中国的发展做出任何限制,这种解释是典型的美国式伪善,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相信这套鬼话。这套战略的目的就是限制中国,而且中国越强大,美国对亚洲的重视就越高。中国为了自己的安全一定会将这种干涉主义赶出亚洲。这就是中国不断强大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吗?不是;战争是可能的吗?是的。开战将为这种摩擦局面画上句号。战争将有可能在台湾海海峡、朝鲜半岛、南海或者就是钓鱼岛爆发。
当然,我所讨论的一切都是理论层面上的分析。大家都知道,没有任何一种社会科学理论是无懈可击的。我们在社会科学中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试图解释这个复杂的社会发生的复杂的事情,尽量让这些复杂的事情看起来有道理。当人们想知道中国崛起以后会发生什么的时候,缺乏一套理论是不可能做出合理的预判的。理论总是将现实简单化,我们所关注的一些因素,往往都能够产生显而易见的影响力。所以像我一样的现实主义者在构建一套理论时,会更多关注实力对比、力量结构,而国内政治往往被忽略。但在现实政治中,国内政治也会时常产生影响,这就是为什么我的一些理论有时也是错的。在我看来,一个理论能够达到75%的正确率,只有25%的部分是错的,那这就是一个优秀的理论。如果今天我的理论中也有25%是错的,我希望中国不能和平崛起的那一部分预言属于这25%。
谢谢大家。
阎学通:在我参加今天的辩论之前,有人问我,你和米尔斯海默,两个现实主义者之间的观念上如此接近,能有什么可辨论的呢?不得不承认,作为现实主义者,我和米尔斯海默教授有很多共同的假定。
米尔斯海默教授刚刚向我们阐释他的理论推演。首先,在一个无序的世界中,所有国家都需要自保;因此,军事实力是最可靠的安全保障;我们不能确信他国的动机;所有国家的终极目标都是生存;所有国家都想最大限度的确保自己的安全;这就是为什么未来中美之间的安全困局是不能回避的现实。这一理论是建立在分析历史规律的基础之上。我想对这此理论假定的理解上,我和米尔斯海默教授之间没有太大差别,这就是今天我们俩能够进行严肃而有意义的辩论的基础。我们不需要对这些理论假定进行辩论,我们要探讨的是在这些假定的基础其的逻辑分析和事实。
米尔斯海默教授的部分观点,我是赞同的。首先,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都想成为世界的领导者。中国希望成为世界第一,而奥巴马总统也清晰地阐明了美国的立场,美国绝不接受当世界第二。这就是说美国不会允许任何一个国家和它平起平坐。其次,任何一个国家在成为世界领导者之前必须先成为地区领导者,这也是一个不争的规律,这是客观顺序而不是策略选择。最后,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都有诸多战略可供选择来维持或提升自己的地位。美国可以采取遏制、颠覆以及再平衡等等手段,而中国可以选择韬光养晦、也可以选择承担更多国际责任,甚至是选择战争。
以上是我们的观点相似之处,而接下来我要着重阐述我们之间的不同点。首先,在崛起战略的选择层面上,中国和美国有着不同的理解。相信大家通过米尔斯海默教授的讲解,已经十分了解美国在历史上是如何通过军事暴力手段获得如今超级大国、而且是世界唯一超级大国的地位的。米尔斯海默教授认为美国发迹史意味着中国若想崛起也没有其他战略可选择,中国将不得不沿袭美国的做法。显然,在我看来,在通向世界领导者的道路上,中国可以有很多的不同战略选择。
我们看到,在美苏争霸的冷战时期,美国对付苏联主要靠遏制战略。这显然不同于殖民时期,英国与法国争霸的做法。英法之间竞争战略的是看谁能拥有更多的殖民地。美国与苏联争霸时没有效仿英国争夺殖民地的战略,美国采取的是赢得更多盟友的战略。竞争的结果是,拥有更多盟友的美国赢得了冷战的胜利。
我想,如今中国可以不效仿美国,和当年美国可以不效仿英法是一样的。既然冷战时美国选择了不同于英法的战略争霸成功,今天的中国为什么就不能通过选择不同于美国的崛起战略,最终成为世界领导者呢?
中美之间难互信,但可分享共同利益
实际上,《人民日报》10月26日刊发的习近平的讲话内容,明确阐述了中国的战略目标。习近平强调做好周边外交工作,是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需要,要推进周边外交,为我国发展争取良好的周边环境。这和此前提出的为经济建设营造和平环境的目标已有不同。新战略强调营造友好的周边环境,使周边国家对中国的民族复兴持友好态度。外交目标由赚钱转向交友。
这和此前中国一直采取的美国为重中之重的外交策略有了很大不同。外交上的美国为重中之重原则意味着,如果美国与中国周边国家发生矛盾,中国不会支持反对美国的一方,中国采取中立,甚至可能站在支持美国的一边。这就意味着中国无法赢得周边国家的友好与支持,因为很显然,美国不能和中国的每一个邻居都做到友好相处。
这个外交战略还提出,建立三个次区域经济合作区,中亚丝绸经济之路带、东南来的海上丝绸之路,南亚的中印缅孟经济走廊。中国提出了与周边国家建立命运共同体,扩大安全合作。中国的战略逻辑是,首先寻求共同利益,而非急于建立互信。
相信在座的人都听过我和其他一些学者就中美互信问题进行的讨论。在我看来,中美之间不需要互信,因为1989年以来中美之间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对方,就像米尔斯海默教授此前分析的一样。
我不认为中美之间能够有互信,但我相信,中美之间有着共同利益、互补利益,也有冲突性的利益。基于共同利益和互补利益,中美可以开展积极合作;基于冲突性的利益,中美可以开展预防性合作。
习近平讲话提出要有讲情谊和道义,这意味着中国将重视与邻国的友谊和认同。过去有一段时间,一些人认为在全球化时代,中国外交不需要区分敌友,事实上,中国也的确不区分朋友和敌人。做个比喻,大家就明白为何中国不分敌友的外交走不下去了。如果一个男人对所有女人都同样地好,那么这个男人就不可能有老婆。
现在中国开始强调对国家间友谊的重视,这意味着中国对友好的国家和不友好的国家将采取不同的态度。
最后,中国强调要让周边国家通过中国的发展获得实际的经济利益。这和过去中国所强调的平等互利有着很大不同。中国愿意使周边国家通过中国的发展获得更多的经济利益。在我看来,如果中国让邻国获利中包括了安全保障利益,中国就更容易获得邻国的友谊与支持。
所以说,中国的总体战略就是同邻国建立“命运共同体”关系。在我看来,“命运共同体”带给中国与邻国的友好关系远比经济自贸区、共同市场、军事同盟更为牢固和深入得多,因为命运共同体将加深中国同邻国在经济、安全、政治等多领域的一体化程度。
中国希望通过让邻国获益的方式,在民族复兴大业上争取到更多的政治支持。中国若想实现民族复兴,就需要这种政治上的支持,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道义助中国赢得国际朋友,获得更多国内支持
我和米尔斯海默教授的进攻性现实主义观点还有一处不同,就是对道义的理解。在进攻性现实主义看来,道义没有任何作用,但在我看来,道义十分重要。道义具有增强国力的作用,因为道义可以加强与邻国的友好关系,获得更多的国内支持。
由于人们对道义有着不同的理解,不同领导人也因此采取着不同的外交战略。小布什和克林顿的选择不一样,邓小平和毛泽东的做法也不一样,我相信习近平也会采取和胡锦涛不一样的外交策略。
对于进攻性现实主义而言,国力的基础是军事实力。对于道义实在主义而言,政治领导力是国力的基础。当然经济现实主义会把经济实力视作国力的基础。
政治领导力的强弱决定了国家战略的选择。上世纪50年代、60年代的中国尚处于弱势地位时,中国参与很多战争,这是毛泽东的选择。小布什比较喜欢采用军事手段解决问题。但胡锦涛执政的中国没有进行任何战争,克林顿执政的美国对战争相对谨慎。中国弱的时候更动武比强大后多,中国越来越强,变得更加珍惜和平。我们应该注意到,自上世纪90年代起,中国没有卷入过世界任何一场战争。
核威慑与全球化降低战争发生可能性
回到我们今天的议题,中国能否和平崛起。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我想说,没有人能够保证中国在崛起过程中不会被卷入到战争中去。也正是因为这个现实原因,习近平才提出了要有底线思维,同时强调深化军事斗争准备。但我又不像米尔斯海默教授那样悲观,过分担心中美之间发生战争的可能性。
在我看来,中美之间爆发战争的可能性很小。第一个原因是核武器。核武器既然能够阻止美苏直接开战,那么阻止中美直接开战的可能性也很大。核国家之间的战争已不仅仅是进行一场战争这么简单,它意味着人类的灭亡。
第二个原因是全球化。很多人都质疑,法德之间的经济相互依附(economic interdependence)并没能阻止两国间的战争,但很多人没有意识到当今的全球化已经和以往的经济双边相互依附互赖大不相同了。以往的经济双边相互依附加强了双方依附的敏感性和脆弱性,而全球化则是一方面加强了双方经济相互依附的敏感性,这意味着双方都要警惕发动战争所要付出的代价,同时全球化减弱了经济相互依附的脆弱性,减少用军事手段维护市场的需求。例如,中日交恶,中国如果对日本实施经济制裁,打击日本经济,此时日本并非只能依赖中国市场,日本可以将自己的投资和贸易转向其他国家,全球化为日本资本和商品进入其他国家提供了便利。全球化实际上使得日本的经济抗制裁能力增强,日本没有必要在遭受中国制裁时,选择动用军事力量来保护在华利益。
我认为,中美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即使两国相互制裁,两国也可以找到其他可替代的贸易和投资市场。所以我认为中美之间发生战争的可能性很小。但当我们讨论中国是否会和邻国发生战争时,我们首先要先对“和平崛起”进行定义。在我看来,和平崛起意味着中国不发动战争,但这绝不意味着当别人打我们时,我们国为坚持和平崛起的原则所以任你怎么打都不还手。中国一定会反击,中国从来不将反击看作是一种打破和平的行为,因为中国是先遭到攻击的。
最后我想说,在进攻性现实主义和道德实在主义之间另一大区别就是,是对中国崛起过和所做的预测时间不同。米尔斯海默教授预测的是中国崛起在未来20、30年的事,而我只预测到2023年,也就是未来10年的事。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理论所要经受的检验要比米尔斯海默教授的现实得多,毕竟他的理论要等20、30年以后才能等到最终检验,而我的则在10年内就得接受历史的检验。
试图做好人没用
米尔斯海默:我希望就以下三点回应阎教授精彩的讲演。
第一点,阎教授认为,中国未来的战略将着重于与邻国发展友好关系,在经济、安全等领域展开深入合作,中国期望通过这种方式减少冲突的可能性。我认为这是一种聪明的策略,值得中国尝试,但我也认为它最终一定会失败。
原因有三。首先,真正令中国周边国家和美国感到恐惧的是中国的能力。就像我之前所说的一样,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确认其他国家的真实意图,尤其是当我们试图了解一个国家未来的意图时。而当我们试图预测一个国家的真实意图时,我们就会关注这个国家的能力。任何一个国家看到中国崛起后可能释放出的能力时,都会感到恐惧,无论中国说什么。巨大的中国将变得更强大,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其次,中国的邻国最希望在现阶段给中国制造麻烦,因为等到中国强大了,很多事情就来不及了。事实上,就像阎教授所说的那样,自上世纪90年代起,中国没有发动过任何一场战争、挑起任何一起争端,反而是菲律宾、越南还有日本这些邻国在不断制造麻烦,希望能够引起中国的过激反应。然而中国更偏好保持冷静,因为时间对中国更有利,随着时间不断推移,中国将变得越来越强大,最终会拥有哥斯拉一样的强大能力,当中国成了哥斯拉,就有能力支配这个世界。所以中国的策略就是只要集中精力谋发展,让时间解决一切就可以了。
但是中国周边国家的想法恰恰相反,他们更希望趁着中国还未崛起,美国仍然强大的时候解决他们同中国的问题。
最后我认为,试图做好人没用。所有国家都知道中国未来会强大,所有国家也都清楚中国对现在的周边安全局势不满意。中国因为台湾问题不高兴、因为钓鱼岛争端不高兴、因为中印划界问题不高兴、因为南海问题不高兴,中国不满意现行的国际政治游戏规则。中国有很多理由不高兴,当中国强大以后,就有能力改变这些规则。
基于上述三个原因,我认为,试图做好人没用,无论是邻国还是美国,都会越来越惧怕强大的中国。
第二点,阎教授提出中国以道义优先的外交思路,在我看来,这让中国显得更加危险。相信我,因为我就来自这样一个国家,美国是世界上道义感最强烈的国家。美国奉行的道义优先的外交原则使得我们陷入各种各样的国际纠纷之中,也让我们显得更具侵略性。美国的自由派相信,美国是独一无二的国家,美国人是上帝的选民,美国是山上屹立的城(City upon a hill),(编者注:1630年马萨诸塞湾殖民地总督约翰•温斯罗普在布道时引用马太福音中的隐喻,“你们是世上的光。城立在山上,不能隐藏”,提醒来到新世界的新英格兰清教徒要做世间的典范。此后,包括肯尼迪、里根等美国总统都在其执政的关键时期发表的演讲中引用这一比喻。这一比喻已成为美国例外论的代名词。)美国是其他国家的灯塔。道义始终站在美国的一边,我们有权利也有责任统治这个世界。他们相信,美国有义务教导中国遵守基本的道义准则。一旦你们走向歧途,美国不可避免地要大张旗鼓地干涉你们。
但对于一个真正的现实主义者而言,实际上,最应该避免的就是道义感,最应该避免的就是四处都要插一脚。因为现实主义者最懂什么是国际政治中最宝贵的价值,避免战争。女士们、先生们,实际上真正的现实主义者都坚决反对美国介入越战、攻打伊拉克,反对美国的干涉主义。只有自由派们才会四处发动战争,宣讲道义。
所以当我从阎教授那里听到中国要开始讲道义了,我感到十分恐惧。
核制衡与经济互赖只会加剧地区安全紧张局势
最后我想回应阎教授提出的有关核武器和全球化的观点。我认为这两个因素是对我的理论最有力的反驳。也许这最终会证明我的理论是错误的,而阎教授是正确的。但我仍想就这两点谈谈我的看法。
谈到核武器,冷战时期美苏都拥有足以彻底毁灭对方的核武器,这使得最终谁也不敢使用核武器。但核武器却使我们的安全局势更加紧张。尽管印巴都有核武器,但这并没有缓解印巴之间的紧张程度,反而是双方的军备竞赛愈演愈烈。我想强调的是,诚然核武器起到减少了战争发生的可能性,但与此同时也使地区安全局势更加紧张。
谈到核武器在阻止战争方面的实际作用,我们就要对比今天中国周边的地缘环境和冷战时期美苏的地缘环境,我们可以想象这两个时期中一旦发生战争,其结果将是大不相同的。核武器的存在阻止了足以毁灭对手乃至人类超大规模战争的发生。如果在冷战时期,美苏战争爆发了,那最终一定是第三次世界大战。但在今天,如果中美因为台海、钓鱼岛、朝鲜半岛或者南海等等地缘纠纷打了起来,那将是一场有限战(Limited war),这场战争不小也不大,不足以彻底摧毁对手。因为亚洲的地缘环境和各个势力的利益诉求决定了这一点,没有人愿意为了自己的地缘利益而付出彻底摧毁对方甚至全人类的代价,但也没有人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
我们谈论经济相互依附与全球化,实际上就是在讨论政治与经济的关系。人们可以说经济利益高于一切,全球化与经济相互依附将带来世界和平,但我不信这一套。以台湾问题为例,中国政府明确表示一旦台湾宣布独立,中国政府将武力收复台湾。尽管发动战争,对发展中的中国而言代价巨大,但中国仍然会动用武力。原因就在于中国政府坚信政治利益高于经济利益。而未来十年,中日之间会就钓鱼岛问题达成和解吗?这是绝不可能的,原因还在于对双方而言,政治利益远比经济利益更重要。我并不是说经济一点作用都没有,但我们绝对不能低估政治,尤其是地缘政治的影响力。就像一战一样,战前没有人相信有人愿意以破坏经济为代价发动战争,但一战还是发生了。
在阻止战争方面,我不会将赌注全压在核制衡与经济相互依附上,这两个因素没有也不能减少地区安全的紧张局势。
做好人要分对谁,对敌人永远不管用
阎学通:米尔斯海默教授清晰地回应了我所提出的几个观点。近来,在我读了一些生态学的书以后,我意识到亨廷顿的文明冲突理论错在何处。实际上,种内的竞争远比种间的竞争激烈得多。相信大家今天也都看见了,现实主义者之间的争论远比现实主义与自由主义、或建构主义之间的争论激烈得多。因为我们太强大了,现实主义者认为其他学派无论如何都赢不了现实主义,所以我们忽略其他学派,于是在现实主义内部的竞争就激烈了。争什么呢?我们争的是影响力。
亨廷顿错在他认为文明间的竞争和冲突将主导冷战后的国际政治。近来在叙利亚发生的动乱否定了他的观点。伊斯兰文明内部不同教派的斗争远比它和犹太教、基督教之间的冲突激烈得多。
回到我和米尔斯海默教授的辩论上来,首先邻国对中国的强大感到恐惧,是毋庸置疑的,这是我们的共识。但问题是,在一个大家庭中,为什么大哥的强大不会令小弟们感到恐惧呢?这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兄弟关系。如果中国能够成功的将周边的小国、弱国变为自己的小弟,他们将不会惧怕中国。现在邻国对中国的恐惧是因为过去坚持不结盟的中国对这些国家说,我不是你大哥,如果别人打你,你别来找我,这是你自己的事。但如果中国转变态度,想要承担起大哥的责任,情况又会怎样呢?
第二,邻国给中国制造麻烦。他们一定会的,我认为他们这么做也是有道理的。如果他们通过挑起争端从而可以从中国获得更多经济利益,他们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比如菲律宾政府,当它知道戳一下中国,中国会给它更多钱息事宁人时,它会变本加厉地挑衅。上一次菲律宾政府挑起争端,中国和它签了70亿美元的合同,但它仍不知足。当它再次挑衅向中国要更多时,中国说不要蹬鼻子上脸,下次再挑衅就要惩罚你。对于那些永远不知足的贪婪决策者,中国只有惩罚他们。惩罚并不意味一定要动用武力,我们可以采取孤立策略,就像美国孤立苏联一样。
第三,做好人也要分对谁。对敌人,友好永远不会起作用,但对朋友和支持者是有作用的。在我看来,人都有自私的一面,如果你给对方经济利益,又给对方安全保障,对方就会把你看成是自己的朋友。所以中国的战略十分清晰,就是要让邻居通过中国的发展获益,而中国不会在经济上占邻国的便宜,我相信这一做法是能转变邻国对中国的看法的。
国力强大的中国如果优柔寡断,将难获信任
第四,我想谈谈对道义的不同理解。我想米尔斯海默教授所介绍的美国对道义的理解和中国的不一样。美国对道义的理解基于他们对基督教教义的认识,即如果你是正确的,所有其他人就应向你学习,跟着你走。而中国对道义的理解则是,如果别人想学习中国的文明和道德,我们欢迎;如果你乐于你自己的现状,我们不会干涉你。这就是孔子说的:“来而不拒,不往教之。”
基于不同的文化基础,中美对“道义”的认识不同,这使我们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
最后,我们该怎么看待核武器和全球化的作用。我并不认为核武器本身能够起到阻止战争的作用,还需要确保相互摧毁战略。如果核国家放弃确保相互摧毁战略,那么谁都阻止不了核战争。这也是为什么论证这一原理的谢林教授(Thomas Crombie Schelling)获得了诺贝尔奖。(编者注:谢林是马里兰大学公共政策学院教授,也是美国外交事务、国家安全、核策略和武器控制等领域的专家,著作《冲突的策略》是博弈理论的经典之作。2005年,谢林与奥曼因“通过博弈理论分析增进了人们对冲突和合作的理解”,共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
就像我们在最初讨论的一样,理论只能以发生过的历史事实为基础。而以往60多年的历史的事实告诉我们,在阻止战争爆发上,核威慑战略是可靠的。印度和巴基斯坦拥有核武器之后,双方发生战争的危险下降了。诺贝尔奖委员会曾错把和平奖发给了奥巴马。我希望诺贝尔奖发给谢林没有错,希望谢林的理论是正确的。
对于经济利益不能阻止战争,这一点我100%认同米尔斯海默教授的观点。经济利益从来就不能阻止大国走向战争。人们幻想着大国会顾及自身经济利益而选择克制、不发动战争,但这仅仅是幻想。因此,我认为全球化弱化经济相互依附的脆弱性,更加减少了大国为经济利益而发动战争的动力。政治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实际上,政治权力是发动战争的重要动因。如果中国不为战争做准备,那么邻国将更有动力挑衅中国。如果中国为战争做好准备,令自己的威慑战略在现实中更可靠,就会使地区争端出现的概率减小。我在《纽约时报》上发表文章称,如果国际社会期盼中国承担起更多责任,尤其是在安全领域的的责任,中国就只能更加坚决。如果物质能力强大的中国政治上优柔寡断,中国对邻国还有什么诚信可言?谢谢大家。
未来十年美国无力信守诺言
罗伯特•佩普:我想将下一个提问机会留给场下的莫洛夫奇克教授(Dr.Moravcik),他是国际合作领域的顶尖专家。他有问题要向米尔斯海默教授提问。
莫洛夫奇克:今天作为一名自由派学者,面对两位现实主义学者,本来由很多提问。但我现在更想问问阎教授提出的有关中国的“大哥”理论。阎教授认为经济利益不是贿赂邻国的一种工具,而是双方关系加深的一种表现。但我想从小国的角度思考,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会相信这是一种更为深入的关系?中国想做大哥,但历史告诉我们,一个家族里,有一些是善良的大哥,而有一些则不是。我们怎么判断谁是善良的大哥,谁不是?当然我们讨论不是个人而是国家。如果我们能够相信一个国家,因为这个国家能够信守若言。中国怎样能够使周边国家相信中国会信守诺言,做善良的大哥,不仅仅是现在,而是十年以后?
阎学通:这是个好问题。现阶段中国还无法让邻国相信自己,因为中国没有向邻国做过安全保障承诺,因此也就谈不上邻国对中国承诺的信任。过去中国担心会食言,所以中国选择了不做承诺的作法。
如果我们做了承诺,至少在食言之前,还会赢取一部分信任,但如果我们不做任何承诺,就任何信誉都没有。
这就是为什么不结盟政策适合弱小的中国,而不适合现在的中国。当中国不作任何安全保障承诺,无论中国做什么,都难以消除邻国心中的恐惧。为了去除邻国恐惧,中国需要放弃不结盟政策。
当中国做出承诺以后,邻国还要看中国如何履行自己的承诺。我现在无法保证中国未来不会食言,但我相信中国会遵守诺言。十年之后大家会看得更清楚。现在中国已经开始援助周边国家的发展建设,特别是交通建设。但我怀疑美国能否向其东亚盟友做出援助承诺,恐怕奥巴马现在是没有这个钱来做这些事。事实上,在1997-1998年的金融危机中,中国给泰国和印度尼西亚提供了金融援助,而美国没有为它的东亚盟友出一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