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不公已经引起全球的巨大的抗议浪潮,在中国我们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左图是Piketty关于财产分配不公的一个图形,红线是高收入人群,他们占有的财产是迅速上升的。右图是基尼系数,表示收入分配的公平情况。
社会不公平,这样一个全球性的议题,有没有办法解决呢?我们知道市场经济是讲优胜劣汰的,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解决社会不公有很多的方法,在这里由于时间关系我就不说了。
我们相信一点,我先从营养开始说。
2006年世界银行发布的报告提出,要把营养重新置于发展的核心地位,因为营养不良会影响儿童的学习能力和未来的健康。
广西都安县三只羊小学坐落在三只羊这个乡镇。这个乡因为历史上非常穷,老百姓反抗官府,官府最后妥协,说这个乡一年只需要交三只羊作为税收就行了,所以起名三只羊。
他们建了寄宿制学校,但是学校建了,孩子集中起来了,吃饭问题却没有解决。学校只管热和蒸,其他不管。孩子们天天带的都是米饭和黄豆。
那孩子的营养情况怎么样呢?2006年中国疾控中心和我们一起去做了测试,这些孩子的维生素摄入为零,因为他们没吃菜。而他们摄入的热量只相当于推荐量的66%,这是男生,女生相当于70%。
不只广西都安是这样,我们发现在宁夏,孩子们天天吃的都是馒头,学校只管提供热开水。
在贵州,我们看到,孩子们要背着柴火、背着锅、背着粮食,然后课间的时候当街做饭。这是2006年,这些孩子的营养是根本没有办法保障的。
因此我们和广西自治区教育厅合作,在都安开展了一项试点。一共有2000个孩子,其中包括三只羊小学,他们得到了膳食的补助,建了食堂,而另外有500个学生,我们给他们发了衣服,没建食堂,将他们作为一个对照组。
大家可以看到这个食堂的情况和孩子们在领饭的情况,一年以后,有食堂有饭吃的孩子,他们的身高比对照组多增长了1.3公分,而且他们的肺活量也要高很多。
有人说这种情况不是常识吗?是的,但当时就是有人认为,西部地区尤其是西南地区,身材矮小只是因为基因的结果。我们的试点证明不是这样,这个报告提交上去以后引起了国务院领导的高度重视,开始增加对学生的营养补助,但是还没有建立食堂。
所以我们持续地关注,再加上社会力量的帮助,在2011年国家开始实行贫困地区的义务制教育学生营养改善计划,现在每天学生补助4元钱,一年200个在校日一共补助800元。
这个项目现在覆盖到了3600万乡镇和村的农村义务制教育学生,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这些饭我只能吃一半,而这些孩子可以把整碗都吃下去。
这里有三根线,最上面这根线是2017年卫健委全国的数字,是不同年龄段的身高情况,最下面这根红线是2012年这些学校学生的身高情况。
可以看到,2012年和2017年入学的孩子身高差距是很小的,也就是说学前的营养并没有很好地解决,而因为校餐,2017年孩子的身高到12岁的时候为1米52、1米53,它比2012年有5公分的上升,平均每年儿童身高多增长了1.3到1.5厘米。
这是男生的身高情况,女生的趋势也是完全一样的。我们可以说改善学生营养的投入是非常合算的。
但是光注意在校的学生的营养餐还不够,我们还帮助疾控中心试验了6到24个月的儿童的营养包——由10克的豆粉加上10种微量元素构成。这一项试点也取得了成功,变成了国家的政策。现在贫困地区婴幼儿都有营养包的补助,义务制教育的学生有校餐的补助。
我们现在要问,教育问题怎么办?国家对义务教育现在是全部承担起来了,但是在贫困地区的0到6岁的教育、养育问题怎么解决呢?2009年我们开始了关于学前教育的试点。
生活在贫困地区的0到6岁的儿童大概有2000万。我们有一个分析,0到3岁的时候有45%的儿童是生活在村里的,在这里不包括乡镇,在3到6岁的时候生活在乡村的儿童占到了52%,大一点的也会送到家里由老人来照顾。
整体上来说,0-6岁的孩子有48%生活在乡村,他们的学前教育和早期养育应该怎么解决呢?在2009年,我们开始试点的时候,学前教育的普及率只有50.9%。我们当时要探索的就是,如何把学前教育送到村里面去。
我在四川凉山州雷波拍了一张照片。11月份的时候,一个小女孩穿着一个绸裙子,上边穿着一个外套,流着鼻涕,因为要拍照我们把她的鼻涕擦了一下。
他们家三个孩子,父亲是60多岁,母亲有残疾,很明显孩子没有受到很好的照料。
而这样的孩子在贫困的农村地区几乎是随处可见,他们有两个不利,一个是他们处于不利的家庭环境,留守、单亲、父母教育水平低、看护人精神疾病,而且还有可能对孩子冷漠忽视,甚至还有家庭暴力。还有不利的社会环境,比如说有些地方深度贫困,人口在流失,少部分地区还会发生毒品问题和其他犯罪问题。
我们做了一个统计,在已有乡村幼儿园的5万多个孩子中,双留守儿童占40%,精准扶贫户占20.5%,单亲家庭占9.1%。
这是我们2009年要开始这个项目的时候做的一个基线调查,结果显示农村的孩子他们在语言、认知、记忆方面和城里的孩子差距巨大,大概相当于城里儿童的20%到60%,他们的发育水平相对是低的。
在我们决定要把学前教育送到农村去以后,大家给我们提了三个问题。第一个,你们又要在农村去建学校了,当时建小学花费那么大,你们又要去做一轮吗?第二个,你们能招到老师吗?第三个,你们能保证质量吗?
我们开始用的是走教的方式,各种场合我们都试过了。这是在云南寻甸县,在树荫下老师在给孩子们教学。
我们注意到,旁边站着一圈家长,当时是一个多小时的课程,家长们都积极地把孩子送来了。这一点给了我们特别大的鼓舞,我们就把这种走教变成了固定的点,后来又把它办成了山村幼儿园。
我们回答了前面三个问题。我们不需要新建教室,不需要做这个投资。国家在乡镇建幼儿园,一个最少要200万,多的要400万。山村幼儿园现在70%用的都是闲置的小学教室,还有一部分是在村级的公共场所和党员活动室等等。
老师招得到招不到?招得到,只要把标准适当放宽一点,高中学历、中专学历、大专学历,只要是热爱这份工作就可以。在农村这样的青年,尤其是女青年是很多的,他们经过体形、语言几项考试,再正式上岗,他们对孩子们非常有爱心,到现在为止我们没有听到一次家长投诉,没有发生过一次丑闻。
这3200位幼教志愿者他们活动在农村,在2009年他们的工资是1200块钱,现在是1800到2000块钱不等,根据地方的情况。收入不高,但是他们对在自己的家乡工作有着非常高的热情。
这是青海乐都和贵州松桃的课程教材。这个教材是经过了本土化的,也适应了了三到六岁的混龄班的特点。
那最关键的一条,有人问,高中生去做幼教老师,不是像他们所说的非得要师范学校毕业的,能保证质量吗?能保证,就是要培训。
这是由两个县级幼儿园在做的,一个是新疆吉木乃县,一个是河北大名县。由教育局组织,用县城公办园的老师来做的培训。而这些老师,他们中间现在有60%都已经拿到了幼师资格证,也有百分之十几本身就有教师资格证。
这十年来,政府也在投入,社会也在关心,孩子们的情况现在有了很大改变。这是几个幼儿园现在的情况,他们最开始的时候只有教育功能,现在也有了保育的功能,幼儿园的环境有了很大的改善。
有个孩子叫石美兰,她就属于刚才说的处境不利儿童。她家在松桃县盘石乡,父母在她四个月的时候就离异了,爷爷和爸爸在外边打工,很少回来。她的太爷爷、太奶奶,隔着两代,很少能有教育,但是幼儿园给了她一个快乐的童年。
还有另外一个孩子,青海乐都的王依琳。我们在追踪这个孩子,现在上到五年级了,她在全县现在的排名是稳定地居于前40%。
当时王依琳在幼儿园的同班同学都是什么情况呢?这个班里25个孩子,其中13个的家庭情况是不太好的,有贫困、双留守、单亲、有妈妈的智力残障等等,这几乎就是农村的一般情况。另外12个孩子家庭的关系是正常的,但是他们也会有文化水平低,收入不高的情况。
我们现在看一看这25个孩子追踪的结果。全县统考,74%是在平均分数线以上,26%在平均分数线以下。尽管有一半以上的儿童家庭环境不利,他们在学的表现应该说还是很好的。
是不是只有这个班的孩子是这样呢?青海乐都的孩子,他们都有全县小学升初中的统一考试。最左边这是县城公办园的孩子,第二个是山村幼儿园的孩子,第三个是其他民办园的孩子,最后是没有机会上幼儿园的孩子。
我们看考试成绩就可以看到,县城幼儿园享受的待遇是最好的,国家在这里的投入,相当于一个孩子能得到一万多块钱的国家补助。
在乐都,考虑到成本的限制,如果村里孩子少于10个,我们是没有去设点的。山村幼儿园每个孩子平均的花费是一年1500元,整个幼儿园是3万元,一个老师平均带22个孩子。它的教育成果是68%的孩子都在平均分数线以上,而没有接受过学前教育的只有19%在平均分数线以上。
68%和19%的差别意味着什么?我们把他们小学升初中的考试成绩做了一个推算,县教育局给出的结果是,山村幼儿园的孩子如果依现在成绩继续下去,他们约有25%可以升入一本,约有60%到70%可以升入本科。
而没有接受学前教育的儿童,约有2%左右可以升入一本,20%左右可以升入本科。早期一人一年1500块钱的投入,给孩子们未来的发展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条件。
我们在全国做推广,(截至2019年6月)覆盖了27个县,2520个班,在员7万,累计接受过学前教育的有17万。也就是说我们帮助的这些孩子中,最少有一半的孩子能够向上跃升,接受更好的教育,未来会有更好的工作。
在做了3到6岁的学前教育后,我们开始关注早期养育,就是0到3岁。这是特别需要关注的一个时期。在生命的最初几年,每秒钟会有超过100万的神经元突触细胞连接形成。
在连接的过程中,一个是要保证小孩的营养,一个是要有外界适当的干预。而在不同的家庭,儿童所受到的刺激和影响是很不一样的。
这有一个美国的研究,它分为三种家庭,在16个月的时候,孩子还没有什么差别,但是到3岁的时候,受过大学教育的家长,他们的小孩词汇量是1200个。工薪阶层的家长、高中生、蓝领,小孩词汇量是600。而领取食品劵的家庭,词汇量是300多,不到400。
家庭环境造成的差别,孩子很难去改变,在毒性压力下,如果孩子处的环境不利,他们极有可能在未来发育迟缓,堕入贫困。
所以我们现在采取的做法就是,要做早期养育。国家也有这样的决心,也提到了这个问题,但是苦于还没有找到一个更适合贫困地区农村的方法。在城市里你要上亲子班,你可以买一张八千、一万的卡,一年里边200块钱一次,但是农村没有这个条件,早期发育跟城里的差别就非常大。
上海90%的孩子在丹佛II筛查(丹佛发育筛查测验,用于早期发现0至6岁儿童发育问题)中是正常的,而在甘肃华池只有66%,贵州的七星关只有43%,从起点上来讲,差距是巨大的。
儿童早期养育一共有三种方法,一种方法就是中心式,center based,刚才我们说的城里的亲子班、亲子互动就是这种。第二种就是家访,home visiting。第三种是两个方式混合。
在农村,我们只能采取家访的方式,这是地理环境决定的,带着很小的小孩,看护人很难走这么远去把孩子送到这个中心。这些孩子的照看人经常没有时间,也不懂怎么来照顾,孩子本身是受到忽视的。
有个孩子叫皓皓,他被家里的老人拿一个砖头拴在炕上,两平米的炕就是他的活动范围。他的父母当时分居,现在离异,爷爷和奶奶都没有照顾他的能力,平常主要是太奶奶在照顾他。
在农村这样的例子很多。家访就是在家里边入户辅导,育婴辅导员在本村就可以招到,一般是高中学历、有孩子的妈妈,一部分初中的也可以。
新疆吉木乃县甚至可以做到在夏季牧场去帮看护人教孩子。他们的工作对象首先是看护人,让看护人通过一周一小时这样的培训来懂得怎么去带孩子。
在后边的测试中,家访干预让这些孩子在发育筛查中正常的比率提高了51.4%。
刚才说到的皓皓,在我们初期检测的时候他的发育是异常的,两个能区不合格。这一次中期检查他已经三岁多了,他现在的智力水平已经超过了他的年龄段。他现在是超常儿童。
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芝加哥大学教授赫克曼,他来中国参加了这方面的研讨,然后到西藏尼木县去看了家访的情况。
他非常高兴,也在演讲中特别肯定了中国在这方面的尝试和努力。他认为早期投入是可以得到非常大的回报的。
在他看来,能力的发展是一个不断演进的过程,一个能力的培养会促进另外一个能力的产生。
我们相信这样一条路是可以促进儿童在发展中有一个更好的起点的,但可惜现在这方面做的还不够,我们国家现在毛入园率已经达到了80%,但是据2017年农业普查数据显示,59万个行政村中仍然有40万个是没有幼儿园的。
这个数据是农业部提供的,教育部根本就不统计村里有没有幼儿园。贫困农村0到3岁的早期养育仍然是个空白。这2000万贫困农村的0到6岁的儿童,他们的家庭环境不利,社会环境不利,而想要有一个正常的起点,就需要干预,需要社会的努力。
这个成本是多少呢?我们刚才说过,营养改善计划国家一年补助800元,每个孩子每个月是80元;山村幼儿园是3万元钱一个点,每个孩子每月是150元;慧育中国早期养育的成本主要是育婴辅导员和督导员的工资,还有一部分玩教具的开支,每个人每月的成本是200元。
如果我们现在不把这个投入真正投到农村去,投到这些孩子身上,未来我们将会承受经济、社会各方面的后果,这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
我们基金会只是一个很小的组织,能够作出一些工作主要是得到了各方面的帮助,其中包括网上大家的众筹捐款和企业的捐助,过去这些年总额达到了4个亿,这些使我们的项目能够顺利进行下去。
我们衷心希望能够把这些变成政策,因为一个非营利组织或者是社会大众,能做的必定是有限的,但是通过政策倡导,通过国家的财政的这方面的支出,我们可以真正做到给孩子们机会,给孩子们一个良好的起点。
我们看到皓皓、石美林,看到孩子们的笑脸,让我们为他们努力。谢谢大家。
(本文系作者在“一席”的演讲,演讲题目是“农村儿童的公平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