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获得诺贝尔奖之前,人们听到我的这些想法之后说,这个老头子怎么疯了,这种事情怎么行得通呢?但是获奖之后,大家就会说,这真是一种睿智的想法,真是太棒了。”
3月11日,被称为“穷人银行家”的尤努斯再次来到北京,接受《中国经济周刊》等国内多家媒体采访时,这位似乎永远一身孟加拉传统民族服饰的偶像级人物,一改媒体印象中严肃、不拘言笑,甚至充满沧桑感的固有印象,采访中不时轻松调侃。
作为2006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孟加拉格莱珉银行总裁的默罕默德·尤努斯,与以往的中国之行不同的是,这次尽管依然与中国官方和民间机构继续接触洽谈,继续做公开演讲,但行程的主要目的是参加格莱珉银行参与的首个中国项目的启动仪式。
也许是因为国内目前贫富差距不断加大的现实,面对这个因帮助穷人而荣获诺奖的孟加拉人,中国的财经媒体有问不完的问题;而他的每次回答和每一个观点,几乎都无情地撞击、甚至粉碎了我们救助穷人、帮助穷人的传统理念和现行做法。
“小额信贷在中国同样行得通”
3月11日,在中国国际扶贫中心名人论坛上,尤努斯和达能集团首席运营官兼亚太区总裁范易谋分别做了专题演讲,演讲主题分别是“小额信贷与减贫:政策、经验与国际合作”、“企业社会责任:达能集团与格莱珉银行‘社会企业’模式的内涵与成效”。
在公开演讲之外,尤努斯还专门接受了包括《中国经济周刊》在内的国内多家官方和知名媒体的联合采访。
对于外界的这种追逐和崇拜,尤努斯本人很清醒:“一旦成为了诺贝尔获奖人,好象全球人的眼光马上关注到你身上了。获奖前大吼、大声疾呼也没人理,但是获奖之后,可能你小声说一句什么话,全世界的人也都听到了。实际上我现在所说的概念,我所宣传的理念都反复说了很多年。”面对众多媒体,尤努斯如此坦率。
当然他也承认诺奖给他带来了很多便利:“诺奖提高了我的知名度,对我的理念和想法的宣传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现在让大家来听我的想法更容易了,还有各种组织来邀请我参加他们的项目。现在我也到全球各地访问,有机会宣传我的想法,这是个好事。”
对于中国,尤努斯介绍说,包括央行、扶贫办等在内的很多机构都对其业务模式很感兴趣,一直在探寻此模式能否带到中国来。“我们也希望到中国来做一些能展示我们成功经验的项目,所以从2006年起我们就开始申请资格,现在还未获批准。”尤努斯对记者说,“当时他们就问我愿意在中国什么地方做小额信贷的项目,我就说先挑一个最难的地方吧,后来就选了四川。”
尤努斯首次参与的这一中国项目,是由国务院扶贫办、法国达能集团和孟加拉格莱珉信托三方合作成立的“达能小额信贷基金”,该基金性质为扶贫基金,达能集团为该项目提供了总额2000万元人民币的项目资金,该项目于3月11日正式启动。
达能集团全球联席运营官范易谋介绍说,该扶贫基金首先选择了6个县市作为试点。其中,灾区试点包括汶川地震中受灾极重的绵竹市和什邡市,非灾区试点县则是内蒙古的库伦县、河北省的武邑县、万全县和平泉县,这四个县都是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今年春节前,除什邡还在进行机构注册外,其他5个县的100多农户已顺利拿到了“达能小额信贷基金”发放的第一笔贷款。据初步测算,该项目启动3年后,每年可以为2.4万多农户提供总额为1.68亿元的贷款,受益人数将超过10万。
此项目的启动意味着,曾获得诺贝尔和平奖认可的尤努斯,将他的穷人救助方式正式在中国实验。
面对此试验在中国会否水土不服的担心,尤努斯不以为然:“我认为所有人,无论来自哪个种族,98%都是一样的;我们之所以整天听到世界各地的人是完全不同的言论,只是人们过多地夸大了这2%的差异。小额信贷无论在什么地方做都应该没有什么差别,在中国做也是一样的。”
“救助乞丐也不用慈善捐款”
“就我本人而言,我不是特别鼓励慈善,我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慈善家。”作为以帮助穷人而闻名的尤努斯,此番表白让记者颇感意外。
他解释说:“我觉得钱不应该总是按照慈善的方式来用,我也经常向一些慈善家宣传,告诉他们慈善基金完全有其他的更好的用途。”如果你只是持续地向别人提供慈善捐款,实际上是害了他们,而不是帮助他们,因为他们会过度依赖你,而你也没有帮助他们改变现状,“如果换了我,我就会努力帮助他们改善现在这种生活境遇,而不仅仅是向他们撒钱。也许我在这个方面比较保守,我不是很倡导慈善的做法。”
他举例说,即使对乞丐,他也不采用慈善捐款方式。今年格莱珉银行开展了一个救助乞丐的项目,选择对象为世代是乞丐的人,这些人除了乞讨之外没有任何一技之长。具体救助方法是:把钱给乞丐,让他用这些钱买一些水果或者饼干;然后,在乞讨的时候告诉被乞讨者:施舍点钱或买这些水果和饼干。实验的结果是,很多施善者既给钱,也买乞丐手中的水果和饼干。而向乞丐最初提供的2000-3000元资助,后来增长到了10万元。
“后来有15000人因此不再当乞丐了,他们的推销工作已做得很好。对这些乞丐,我们没有经过任何培训,完全是发挥他们个人的能力。我认为每一个人都是有创造性的,无论他生活在什么地方、无论他属于什么样的社会阶层,只不过他的创造能力还没有发挥出来,可能生锈了,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上面的锈抹掉,给他发挥创造性提供条件。”
他介绍说,当初在孟加拉给当地妇女提供贷款时,也曾碰到这种情形:“这些妇女会说不要给我钱,我这辈子都没碰过钱,这个钱给我丈夫用好了”。“但是我们坚持把这个钱给她们,并让她们自己思考这些钱怎么用。当然这个过程花了很多年时间。”
“捐款100万,不如设立一个社会企业”
尤努斯的这次中国之行,又带来了一个崭新的企业模式——社会企业,他对这一企业模式的推介热情几乎超过了令其成名的小额信贷。
“我之前曾写过一本书《小额信贷》,现在我正在写另一本书:《创造一个没有贫穷的世界——社会企业与未来的资本主义》。这本书的主题就是批判现代资本主义。我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的结构或模式是一种谬误,它把人完全解释成为赚钱的机器,好像赚得钱越多这个人就越成功。”外表儒雅温和的尤努斯,其思想却充满强烈的评判性。
他说,现在的这套资本主义体系,实际上给世界、给所有人都戴上了一个叫做“利润最大化”的有色眼镜。只要戴上这个眼镜,看世界看到的就是利润最大化;戴上这个眼镜后,为了赚钱,人就会不择手段。
“现在的金融危机就是一个例证,其根本原因就是糊涂的贪婪,市场充斥着投机、赌博式的行为,已经完全不是金融市场了,更像个赌场。”尤努斯说。
“我们要重新构建我们的经济,我们要看到一个更加完整、更加全面的世界。所以我提出了‘社会企业’这个新概念。”尤努斯宣告似地大声说到,“社会企业的目标是造福众人,而不是利润。换句话说,社会企业的本质是既不亏本,也不分红。”
对于记者提出的这是不是一个乌托邦式的理想主义的怀疑,尤努斯的回答出人意料:“我们在孟加拉试点的社会企业已经成型了,现在有很多跨国企业对此也很有兴趣,我们正在洽谈之中。”
他所说的已经成型的社会企业,名为“格莱珉达能食品公司”,是由格莱珉银行与达能集团共同建立的。主要是为孟加拉的数百万营养不良的小孩生产一种特别的酸奶——有针对性地添加所缺乏的营养元素,然后以很低的价格卖给这些贫穷的小孩。如果这些小孩每周两杯、连续喝8-9个月这种酸奶,就可以补充所缺的营养元素,成为一个健康的小孩。
“对于社会企业的CEO业绩考核的指标,不再是他一年赚了多少利润,而是有多少儿童摆脱了营养不良。”尤努斯说,“如果能把社会企业这个概念放到宏观经济框架中运行,那么就能改变这个世界。”
至于人们怀疑“社会企业”的概念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理想化想法,尤努斯说,那是因为“传统的经济理论没有为此提供理论支持”。
他以慈善为例解释说,有人捐100美元、 1000美元,也有人捐100万,还有人捐10亿。“为什么不把捐出来的钱用来建立一个社会企业呢?这样的企业可以自给自足经营得很长久,可以不断满足更多需要帮助的对象。而单纯的慈善行为,钱捐出去后确实可以满足一定的需求,但对这些慈善企业来说捐出去用掉了,钱的生命也就完结了。而把它变成社会企业之后,这个钱就可以无限次地循环下去,社会企业也会持久地存在下去。”
因此,他认为“社会企业”绝不是一个理想化的问题,而是一个效率问题:“与慈善捐款相比,社会企业的救助效率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