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行者”刘猛。 南都记者 吴珊 摄
14位再孕妈妈和她们的宝宝们。 刘猛摄于2009年10月18日
5月8日,妈妈之家的志愿者接受香港老师的培训。 南都记者 吴珊 摄
“什么是‘默行者’?他是作为一个公民而存在的,不仅仅去说,而是去做,在实践中真正地去引领。从这个意义上说,‘妈妈之家’和我刘猛都不是孤案,而是一种端倪。”
南都记者 吴珊 发自四川都江堰 5月12日
凌晨6点,60多名“妈妈之家”的志愿者从北川擂鼓镇出发,默默走向北川县城。这段路程,正好是5公里多一点点。这些“5·12默行者”,用默哀行走5.12公里祭奠遇难者,同时为汶川大地震两周年作证。
活动发起人为都江堰草根民间组织“妈妈之家”的总干事刘猛。两年前,刘猛从河北经贸大学病休,病间空闲在北京一家心理咨询机构做兼职顾问。地震后的5月19日,他到达都江堰,建立“全国心理援助联盟”,在帐篷安置点里为200多名孩子建立天府阳光爱心学校。
此后他跟踪服务都江堰四川农大分校安置点的5000多位受灾居民,“全国心理援助联盟”也在2009年3月注册为“妈妈之家”,至今机构服务扩展到更多人群,并筹备向玉树和北川延伸。
他是唯一一个坚守灾区两年的心理咨询师和志愿者。除了对灾民实施援助,他在都江堰两年的存在,示范意义还表现在,志愿服务是一条逐渐让自己成长为合格公民的道路。
在“5·12”两周年到来之际,他向外界宣称,“我不是英雄,而是作为一个公民在这里存在着。”他身后,有越来越多潜在的默行者。
两年的时光
5·12汶川大地震两周年倒数的日子里,都江堰雨水不断。城北馨居板房区改建了围墙,墙内的人们还在焦急等待着分配安置房的日子。这个有山有水的城市,物价很高,周末任意一条无名的小河边都挤满了喝茶、打牌、搓麻将的人群。只是在漆黑的冷雨夜里,不知哪里仍能听到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
这是刘猛和“妈妈之家”的志愿者们在板房区外度过的第一个“5·12”周年,去年的“5·12”,他们集体去了北川,在都江堰消失了5天。去年的8月4日,他们因为“板房区面临拆迁”而被迫撤出城北馨居板房区,但“妈妈之家”却并未解散,在附近租住了一套单元楼作为工作站,继续为目标居民提供心理服务。
刘猛对城北馨居受灾居民跟踪提供心理救援也将满两周年。2008年5月19日,刘猛等10名心理救援志愿者从北京飞赴灾区,进入“四川农大都江堰分校操场”安置点,建立了“全国心理援助联盟”和灾区第一个帐篷学校。“全国心理援助联盟”在2009年3月8日随着再孕妈妈的增多而注册为“妈妈之家”,刘猛也成为驻守灾区时间最长的志愿心理咨询师。
“5·12”一周年的时候,他就被媒体频繁地问及一个问题:“别人都走了,你为什么一直在这里?”他没有理会那些为“英雄”准备好眼泪和欢呼的人们,淡淡地说“只是事情没有做完,就像用手术刀给病人拉开了一个口子,不能还没缝合上就跑了”。
只有在受灾群众反复“被咨询”,反复被各路来来去去的心理咨询师“半途”丢下的时候,他才站出来大声疾呼:“激情退却之后,援助才刚刚开始”。在灾区被称为“防火、防盗、防心理咨询”的那段日子里,他被媒体形容为“一个人在战斗”,对他个人做追踪报道的媒体塞满了板房区那几间狭小的工作站。
“5·12”两周年紧跟着“母亲节”,“妈妈之家”吸取一周年时的经验教训准备在成都和上海街头做“妈妈之花”的大型义卖,志愿者来自两地各个熟识或不熟识的民间组织。
5月6日下午,在四川团省委拿到活动的批文之后,刘猛和“妈妈之家”的志愿者晓文去找成都义卖活动的总负责人、一个社区助残民间组织的负责人静做工作交接,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去华西都市报社谈义卖活动的合作。
记者在这流水线上的一个节点好不容易跟住他,这是个奉行在灾区“不是坐着而是走着,不是用口而是用心”来工作的心理咨询师。“我叫刘猛,勇猛的猛。”跟人握手的时候,每一次他都很用力,眼睛定定地看住你,模样让人想起小时候看的图画书上的鲁智深,声音却又很平静柔和。
这天午夜,都江堰刘猛卧室里时钟的滴答声显得格外清晰。带状疱疹的疼痛从腰部的皮肉挠到神经,他半躺在床上,眼睛微闭,“到现在媒体还会为我而来,说明前期的报道没有挖掘到真正的东西,事实上那些报道确实没能真正进入我的内心”。语速语调一如既往地平静,这是一个他可以打开自己的时刻。
手捧灯芯的侍者
一篇刚刚为《华西都市报》赶制的文章摆在手边,“你看一遍吧,这是一个引子”,他说。文章中22岁的北川姑娘蒋玲,在地震中失去了母亲和刚刚出生67天的儿子,还有13位身边的亲人。“如果说世界上最纯正无私的爱就是母爱,那么世界上最刻骨深痛的哀伤便是失去了孩子的母亲的哀伤,世界上最凄然无助的哀怜便是失去了母亲的孩子的哀怜。”
蒋玲在自杀之前拨通了刘猛的电话。“那是一种对情感最深底层的触摸,我被这种漆黑下不时迸发出的更为漆黑的体验所震撼,震撼到窒息,那十几年的专业经验在她面前单薄到只剩下了无言的陪伴。……我渐渐失去了最后一丝的职业矜持。终于,我收起了心理专家的招牌,她成了妹妹,那是2008年底……”
这样的电话或现场,两年来他经历了20多起。“你曾经看到过在风中飘摇的油灯吗?如果你有幸做过那个手捧灯芯的侍者,你应该理解我呵护蒋玲时的感受……那是当一个人因为你的存在而存活下来……我留到现在跟这个不能说没有关系。”间隔中他用沉默来代替。
他资助的一个8岁女孩郭子益,地震时为救姐姐被倒塌的教学楼掩埋。雨水的润滑下水泥板一点点滑落,为了保护她,姐姐班上的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拖着断腿和断臂趴到她身上,在16个小时等待救援的时间里一点点地死去。
11岁的姐姐孔令维遇难;爷爷孔凡其抑郁成疾,2009年3月确诊为胃癌晚期;奶奶患上了严重的肺心病;爸爸孔祥清遭受精神打击,今年8月也确诊为鼻癌中晚期;妈妈郭闵在大女儿去世后开始厌食,一直靠吃生米来排遣内心的痛苦,至今已经吃掉了百余公斤。刘猛不忍用心理学的技术来帮她戒除怪癖,“没有了紧咬牙关的自我存在感,她的生命将何以支撑?”
按心理学的规范,心理咨询师需要帮助灾区的人们明白的是,地震带给他们的影响是什么,会怎么样,为什么会这样和怎么办,并且次序不能颠倒。但刘猛知道没人能够回答第一个问题。“这场大地震到底意味着什么,无人可以言说,它超越了所有人的认知范围。”
只是2008年的5月19日,当刘猛到达都江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两个月后就回去”的计划是不可能了,他辞掉北京心理机构的兼职工作,不再想什么时候会离开。“好像完全没有选择,并没有经过思考,如果有选择的权利的话,我可能会选择不留下来。”
“哗地来了,哗地又走了。”他排斥这种“没有定性的躁狂状态”,用日本心理援助支援队队长富永良喜的话来说,就是“不能保证对灾民进行持续援助的心理援助者和团体,不可以直接和灾民接触”。对于违反这个心理学最基本原则的那些心理咨询师,他认为是缺乏对这个专业起码的敬畏之心。“选择了这个专业,这个专业就变成了你本身。遵从它的规定性,才能够坦然面对自己。”
“土八路”方法论
在对灾民的援助上,刘猛倾向于自己的团队是“土八路”而非“正规军”。“未到达部署战役的目的地前,你经过一个村庄,看到小股日本鬼子正在焚烧房屋、奸淫妇女,你打不打这一仗?”他喜欢用这个假设来定位,“土八路”当时肯定顺手就打了,“正规军”则未必,他们有更严格的军人的职责。
地震后孩子们失去了学校,震后第十天刘猛就在都江堰市天府水云间帐篷安置点建立起“天府阳光学校”;迁入城北馨居板房区,丧子的母亲开始自然生发出再生一个孩子的愿望,刘猛和志愿者们就开办“妈妈之家”,帮助和鼓励丧子母亲度过再孕期和抚养新生儿。在他看来,心理援助远不是简单地消除症状,而是要帮助居民恢复或重建生活秩序和精神支撑。
他摸索出的“灾后社区心理援助系统协作模式”也不是从教科书中照搬而来,而是基于在灾后的现实环境中对服务群体的需求的捕捉。这个模式与环境的对接体现在,将心理援助和重建精神家园的基本单位放在“社区”,而不是“学校”、“机关”或“企业单位”;还必须把“居委会工作人员”、“社工师”、“心理咨询师”、“精神科医生”四个领域的人员协同起来,分工协作,共同完成。
城北馨居板房区里的200多位丧子母亲,在地震两周年到来的时候已经自然地划分为三个群体:60多个怀孕中的和已经生了孩子的;更多一直努力再孕却还没有成功的或再孕又流产的;剩下的就是年龄偏大、疾病偏重或已经离异,不可能再孕的母亲。
每天下午,年纪大多在30多岁的再孕妈妈们自发地从板房区来到附近小区的“妈妈之家”,妈妈们在外面的客厅流水线制作“妈妈之花”,孩子们就在志愿者的照看下进入堆满玩具的儿童房里睡觉或玩耍。
“妈妈之花”也来源于一个志愿者的女朋友的“发明”。妈妈们喜欢这种用彩纸折叠出的玫瑰花,刘猛和志愿者们就鼓励她们都来学着做,在灾后因为丧子而最悲痛的那段时期,这些手工小花的制作极大地转移了妈妈们的注意力,缓解了她们的痛苦。“妈妈之花”成为意义的一部分,其中既有对逝者的追思,也有对生之向往。
5月6日,10多个妈妈在自然分工的“妈妈之花”工作台上流水线作业,一边热烈地用四川话交谈。每个爸爸、妈妈、孩子的到来,都会引发满堂的欢笑。6个新生儿在志愿者雷梅等和妈妈们手中传递着,志愿者熟练地给孩子们换尿片、灌奶瓶。儿童房里最热闹的“节目”,是看年纪最大的宝宝喻延蹒跚学步。
再孕失败或丧失再孕能力的妈妈一般不会去“妈妈之家”,项目负责人雷梅几乎每天都会去板房区做家访。刘猛也是隔几天就会去吉园的“重点家庭”看看。这些“重点家庭”的成员不见得是有特别严重的心理疾患,也可能是地震本身把他们拖入了具体的生活困境之中,由此而可能引发的精神压力。
5月8日,刘猛走进城北馨居吉园板房区,散步的孕妇、抱着新生儿的妈妈、上学的孩子、打乒乓球的中年男人,每个遇见的居民都热情地称呼他“刘老师”,他则叮嘱孕妇记得去“妈妈之家”,在新生儿“坤哥”面前扮鬼脸,还有给上学的孩子找糖吃。
他去探访一个“重点家庭”,92岁的老母亲一直拖着他的手,眼神像看自己的亲儿子。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地震前就已离异,带着老母亲和儿子一起生活,老母亲地震后一直害怕住楼房。家访中他得知今年“5·12”之后这个家庭可能就要搬家,他除了答应女主人帮助搬家的请求,还在琢磨着如何才能减轻老母亲对楼房的恐惧。
“无子母亲”的阴霾
5月8日,志愿者李丹丹从广西坐火车回到都江堰,自去年8月离开“妈妈之家”后第一次“回娘家”,为的是兑现陪一位丧子母亲陈丽蓉过母亲节的诺言。
在这母亲节的前一天,丹丹在吉园外的超市买了鸡蛋、红枣和芝麻糊,去看望另一位妈妈殷丽君。46岁的殷丽君的小女儿在地震中遇难,大儿子已年满18岁,想再生育一个孩子已不可能。志愿者雷梅比殷丽君的女儿小两岁,便认殷丽君做干妈。
曾是雷梅搭档的丹丹,在板房区昏暗的灯光下寻找着殷妈妈的家,一眼看见脚步匆匆迎出来的殷丽君,便张开双臂飞奔过去,像妈妈和女儿一样拥抱在一起。
去年丹丹因为妈妈突然检查出癌症晚期而急急离开“妈妈之家”,殷丽君等妈妈们听说了之后给丹丹的妈妈做了一束“妈妈之花”,并嘱咐丹丹把“妈妈之家”的故事好好地告诉妈妈。
殷妈妈的丈夫和儿子在电视机前吃晚饭,两只小狗,一黑一白,在饭桌前打架。殷妈妈顾不上吃饭,拖着丹丹的手坐在床沿上说话。
殷丽君和陈丽蓉是刘猛最担心的丧子母亲中的第三个群体:不可能再生育的无子母亲。“如果说再孕和再生产母亲已经有了新的希望,而再孕失败的母亲则处于对困难的焦虑之中,无子母亲则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对无子母亲的角色认同是最大的困难。”在度过了“稳定情绪”和“消除症状”的时期之后,这一群体即将在震后两周年开始“角色认同”和“重建生活”。两年后的突发事件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趋于平淡,“丧子母亲”不得不接受“无子母亲”这个角色,“对于这个群体的困难不是减弱了,而是增强了”。
“那是无止境的阴霾的天,不是狂风暴雨。”对此刘猛也找不到答案:中国的妈妈很难有自我实现的意愿,夫妻生活靠子女来维系,失去了养育子女的时间和这一根本意义,他们的后半生还有什么可以依托的生命价值?(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南都网)
这个问题已经超越了心理援助的“症状”的范畴,而进入了人的存在意义本身。刘猛在文章里写,“有人说,治疗哀伤最好的良药是时间。只有走过的人才知道,那是一种捱过,对于那段时间,仅有的一个表征生命状态的词语就是‘活着’,那是一具具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他求助了自己的老师,老师说治疗哀伤最好的良药不是“时间”而是“生活”。(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南都网)
但如何能够帮助不能抚育儿女的妈妈们从“活着”进入“生活”,老师没说。他在想像着妈妈们重新获得幸福感的那个时刻。
“专业志愿者”学校
“妈妈之家”目前保持了一支十几个人的志愿者团队,没有假期,早上9点钟的早会之后,各人开始运转手头的工作,一直到午夜才休息。
“妈妈之家”的服务项目从一开始的对丧子母亲进行心理援助扩展到贫困、单亲家庭儿童的“经济、亲情、心灵三方助养”,再扩展到十局小学的心理工作室的建立,还包括了对志愿者和学校老师的心理援助的培训。
新一批加入的志愿者服务时间都要求在半年以上,目的就是要维护团队的稳定性。和其他志愿者团队一样,除了刘猛这个“70后”,“80后”是这个团队绝对的主体。与震后一周年相比,这支团队已渐渐从激情回归到理性。
志愿者的生活本身是非常枯燥的,常常是日复一日地重复。刘猛认为衡量一个真正的志愿者的标准是,他是否为灾民而非自己的需求而来,以及他是否具备为灾民服务的能力。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志愿者不是来做好人好事的,而是来把事情做好的。”
震后那一年,每个志愿者来的时候大家都热烈欢迎,走的时候又抱头痛哭。刘猛却从来都很平静,志愿者来他也不激动,走他也从来不送,也不哭。这常常被志愿者形容为“冷漠”和“铁石心肠”,他却觉得“跟他们好像是在两个世界”。
“你相信物质决定精神还是精神决定物质?这是哲学的基本命题。你是为自己的情感体验而来,还是为受灾人群的需求而来?这是一个志愿服务的基本命题。”而现在这个团队更能跟他的内心相吻合。
刘猛也认为这个团队和那些有假期、每个月有两千多块志愿者津贴的志愿者团队根本是两个群体,“做项目和做志愿服务不是一回事”———“我们的驱动力是内在的,自己想干,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却不拿津贴;而做项目的更像一份工作,每天工作8小时,拿津贴,还会为休假争吵。”但前者的人员稳定性也成为一个最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