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十年行的团队在摆渡过金沙江。
江河十年行的队员在“金沙江之子”萧亮中墓前致哀，萧亮中生前为保护金沙江而奔走，最后过劳而死。
汪永晨坐在大巴的最末排，守着靠窗位，腿上支好了手提电脑，颠簸着写江河信息。沿途经过河谷、滑坡的山体、污染的工厂，她便举起相机，“咔咔”摁上两张，穿插着感慨：明年再来，还能见到激流么？有时车里没了讨论，她会摆出教母的架势发话：“晓刚，要不你拿着话筒，讲讲社会影响评价的研究？”
汪永晨是环保NGO绿家园的召集人，用其话说，是常着急的人。大巴上的讲授者和听众，交替着是媒体人、学者以及绿家园的志愿者。2006年伊始，逢年末，汪永晨便把这股人拧成团队，用大巴载着，到西南走访六条大江大河。
六条江河，指的是流经四川西部和云南西北的怒江、澜沧江、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和岷江。
江河行的时间跨度，被雄心勃勃地制定为十年。“2000年后，水电项目开始蜂拥上马，五大电力集团跑马圈地，瓜分江河，我们用十年的时间去追踪，把变化记录下，是在给西部的江河写断代史。”汪永晨说。
NGO的社会地位不高，汪永晨更愿意提及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记者的身份。职业使然，她曾去过七次木格措，九次怒江，十多次金沙江、大渡河、岷江及其支流。当发现，20世纪80年代采访时所见的美景被破碎的山河取代后，她自问：我不管吗？要管的话，靠手中的笔就够了吗？
2006年11月19日，绿家园的志愿者自成都起程，取“要要要久”的谐音，开始关注中国西部江河的十年征途。
不花钱也办事
但找钱的能耐，是绿家园的短板，早年在恩格贝沙漠种树，也寻求过金援，那时富士胶卷给了100个卷儿，康师傅送来过两箱方便面。
这一回，江河行走到第五个年头，绿家园没能拿到现金资助。云南的富群环境研究所认同项目，包揽下租车费用，但一行人的吃住花销，却得靠AA制来解决。
有记者给绿家园写调研报告，把“不花钱也办事”写入了优势总结的章节。汪永晨没本事源源不断地从大公司、大基金会拉得赞助，但友人给她的评价是“杀手”，她把朋友的钱全掏过来了。
11月初去香港开会，汪永晨结识了思汇政策研究所的刘素，向其义卖绿家园出版的图书。刘素摸出张1000港币买下五六百元的书，汪诚恳地问：要找么？“我顿时就明白了，不找了。”刘素顺从道。没找的钱，被用来设立了两间小学的图书室。
朋友们怂恿汪永晨用这些狠招去打动企业家，被企业邀去讲课，就该先声表明：绿家园需要帮助。她却完全没这根弦，在台上一用情讲到对自然的爱，不管底下的人如何使眼色，都把集资忘一边去了。
央视记者李路是第四年登上江河行的大巴，早在2007年行程过半时，他就发现，记录汪永晨与随行团员间的分歧，比拍摄河流、水坝或库区移民更具冲突性。
为强调纪律，也为杯水车薪地松弛资金压力，汪永晨定过一条规则：凡迟到或不守时者，要为全队人的用餐埋单。李路回忆：几年来，有人顺受着摸了钱，也有人因此而大骂、摔过本子。
“他们会讲我固执、专横，可我活得很率性。”汪永晨想解释她并不那么刻意强势，甚至会有点自卑。自卑感来源于文凭，她的学历是北大图书馆系的在职大专。“我有学历情结，内心会不自信，但对于认准的事，又特别坚定。”便有人管她叫死磕，磕上的事情，她会挖尽潜力去做。
三问移民的事，就被李路演成了段子。
有一年，江河行的队伍到达澜沧江漫湾库区移民点，已是夜里一时半。为鼓舞士气，汪永晨攥着录音笔带头采访。“她当时脑子已经木了，仍抛出三个问题，第一问：移民的政策怎么给你们落实的？问完就耷拉下脑袋。”李路模仿着把头往前一冲，顺势丢掉了手里指代录音笔的纸片，“移民看着摄像机镜头还继续答，过五分钟，汪回神接上茬：后来又是怎么解决的？再合眼五分钟，第三个问题又接上了：我们这次来，就是给你们解决问题的。”
最后，汪永晨不再是低头打盹，而是整个人从板凳上滑了下来。“等她摔醒了，仍要求团员7点半必须起床，并且早饭自理。”
李路钦佩汪永晨做事的投入，“熬夜开车和她没有关系，准点吃饭和她没有关系，充足睡眠和她没有关系。”但并非每个团员都能抖擞精神，像打了吗啡似的去死磕。
有人却奔着汪永晨的个人魅力而来，愿意成其拥趸，助其做事。“她是敢想敢干的人。”宋丽莎的评价简短而中肯。她在自然求知社的讲座中与汪相识，言谈投机，迅速成为了绿家园的工作人员。旋即，宋丽莎也在磨合中看到了差异，她习惯了企业里的中规中矩，“NGO按个人意愿做事的多，按生意规则做事的少。”她最终选择了退出，但仍看重汪永晨的执拗，愿以志愿者的身份继续帮忙。
另一个朋友倪一璟，是企业高管，与汪永晨有十年的交情。她在7月时写信给汪，谈论自己“钱途”不错，但想投奔NGO做点实事。“有人建议我，要找个月薪一万的能人来打理事务。”汪永晨便花这代价，请倪一璟做总干事，期望将商业运作引入绿家园。
两人的性格和工作方式都截然不同。汪以朋友人情为办事基础，倪一璟却讲究契约精神，再有交情都得落实于纸面。“我强调效率，她强调组织明晰。我想影响媒体，她想影响企业。”虽行事有异，汪永晨仍稀释权力，退出管理，她不想外人闲话这是其个人的组织，“一个健康的NGO是不该专属于谁的。”
可8月至今，倪一璟也没能谋得一分钱，靠着库底存货，绿家园勉强支撑运作。筹款不得，她主动给会计发了函，自觉降薪为每月6000元。
梨园电站潜入行动
“怒江保卫战”是NGO间合纵连横，打的漂亮仗。
怒江、澜沧江、金沙江三条大河在滇西北的丽江地区、迪庆藏族自治州、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内并流而行。2003年7月，“三江并流”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自然遗产。
同年8月，国家发改委通过《怒江中下游流域水电规划报告》，计划在毗邻“三江并流”区的怒江干流上修建13座大坝。
11月底，世界河流与人民反坝会议在泰国举行，中国的环保NGO绿家园、自然之友、绿岛及云南大众流域在会上为保护怒江奔走游说。最终有60余家NGO以大会名义为保护怒江联合签名。签名被递交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得到回应，言其“关注怒江”。
2004年2月，国家发改委上报国务院的《怒江中下游流域水电规划报告》未获通过。温家宝总理批示：“对这类引起社会高度关注且有环保方面不同意见的大型水电工程，应慎重研究、科学决策。”
“公众可以影响决策。”汪永晨看成功的先例来得顺利，便想着再复制。
11月30日凌晨4时半，六身“冲锋衣”在丽江古城外的路口集结，待等候的小面的一到，便吐纳着白气鱼贯入内。为行事方便，江河行的队伍被分成了两拨。一队由地质学家杨勇领着，坐大巴去虎跳峡水库。二队随了汪永晨，租小车，要潜到梨园电站的工地里头去。
梨园电站位于香格里拉与玉龙交界的金沙江干流上，汪永晨得到消息，这个在国家环保部网站上检索不到环评批示公告的工程，已经开始了截流动工，此行的目的，是要拍照取证。
“梨园队”赶着大早出发，只为躲掉路途上必经景区的门票钱。小车在盘山路上旋行，冷风不断地往车缝里钻。
6人中，数云南大众流域的于晓刚最有潜伏经验。9点时，一行人迫近了梨园工地的哨卡，于晓刚示意停车，安排大家先吃早点，接着要乔装打扮。
汪永晨问饭馆的老板讨了件黑袄，于晓刚戏谑她：“你要穿上纳西族老妇的花衣，才好蒙人。”另两位脱去了城里味十足的冲锋衣，又往身上拍了些土，于才点头通过。还有一位，顶上了大边沿的黄草帽。只有拍纪录片的郑伟，于晓刚看他一眼说：你不用换装。小伙子以为自己生得土气，郁闷了半宿。
最煞有介事的还是于本人，他变出顶蓝灰色绒线帽，戴上副脏兮兮的纱布手套，传经授道地讲：“都佝偻着身子，别太神气，步伐要放缓，迈起外八字，眼神再闪烁些，才像是做活的人。”
为求稳妥，于晓刚还以“寻机会承接工程”为由，另雇了台四驱车。车主与守岗的门卫相熟，能空驶着进出工地。六人先要自坡上下到山坳里，由过了关卡的四驱接上，再进到核心区去。
当车里人都掖藏着相机，伺机拍摄已建成的导流洞、被截断的江面和如山体痂皮般存在的护坡时，汪永晨忍不住露了身份痛斥：“没通过环评，怎么就有胆开工！”
早在2009年11月，绿家园就联合过四家NGO，发布了针对此环评公示的《关于金沙江中游梨园水电站的意见》。
在杨勇看来，NGO的接招类似儿戏，既未打蛇七寸，又造成了对话的假象。“在利益集团和业主无视法律的前提下，NGO还与其谈移民的补偿、鱼类洄游通道的设立、大坝施工料场的烟尘污染，是避重就轻。”
汪永晨却举出实例：2009年6月，金沙江上的龙开口和鲁地拉电站被国家环保部叫停，就与包括绿家园在内的NGO持续不断地公示各类信息，有直接的关系。
但有所建树，也给江河行在活动范围和调查深度上带来了更多干扰。
汉源境内大巴事件
东河客栈的饭厅里，挂着幅“集贤聚雅”的大字。从虎跳峡库区与梨园电站折回的队伍，在这开起了“丽江会议”
汪永晨把这样的场合，视作为大巴课堂的延伸与升级，李路却在会上支招，提出要取消统一行动的大巴模式：“可以分散了坐小车，队伍拆成两支，一支只看电站，看10年里，造了多少电站；一支专访移民，看建坝的拆迁，出了多少民生问题。”
“只有12天时间，却要走遍6条江河，想抓的点很多，到头来哪个都抓不牢。”
“现在的安排，很难用上社会学的调查方法，像长期跟踪或深度访谈，都无法做到。”
倡议得到了呼应，汪永晨不得不皱眉表态：“明年会想一想改变。”
讨论渐入佳境，司机小张却撂手不干了。
打点后勤的宋丽莎去探他口风，左右小张的，正是租车公司。公司指责绿家园擅改路线，又超时加班，不能保证行车安全，且表示“加钱也没戏”，坚决要让小张撤回。汪永晨依经验判断：连钱都不愿意商量，他们多半是受到了压力。
辗转了几层关系，杨勇在攀枝花市谈定了新车租约。司机换成了两位，瘦高个的卢刚和大身板的刘兵轮流掌舵，车波澜不惊地驶到了石棉。
在石棉吃罢午饭，刘兵却突然喊了起来：“走不得了，方向盘底下有响声。”当日的计划是先去汉源采访，再赶夜路到康定住下。
车抛在路边，召集人汪永晨又开始着急了，她安排凤凰网的赵兰健去截小面的，又听得眼尖的团员提供信息，有白色的本田车一路盯梢着大巴。
本田车间隔了四五个车位，就停在大巴后头。“上回去汉源也被跟踪过，我凭直觉觉得，得和他们聊聊。”汪永晨领着团员径直朝白车走去，扯一下前车门，没锁，拉开了。里头的人有些没想到。
右座的男子本能地去挡脚边的警灯，汪永晨直接质问，“是你们让司机说不能走的？”对方回答，“不认识司机。”“那我们不去汉源，给我们找车，我们跳过汉源去康定。”汪试探说。
男子和驾驶员耳语几句，给出回复，“商量一下。”随即关掉车门，几分钟后再摇下车窗，“租车的费用是多少？”“2000元一天。”汪永晨回答得实诚。“帮你们去租。”说罢，白色本田就一溜烟跑了。
汉源方面的紧张，是事出有因。2004年因瀑布沟电站修坝，要淹了老城，移民问题没处理好，酿成了群体性事件。
大巴不肯走了，汪永晨决定把队伍打散，分乘小面的，悄悄摸进汉源城去。
从石棉到汉源大约四十分钟车程，进到汉源地界之后，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不但撞见了交警设卡；还被年轻女子半路截下，意在搭车；甚至连屁股后头，都紧紧咬上了六七辆跟车。面的司机没见过这阵势，微微有些渗汗，问副驾驶位的杨勇，“你们是做什么的？”杨轻描淡写只一句“慢点开”。
但司机还是紧张地开岔了路，错过了要去的万工集镇。再要掉头，回路已被后面的跟车挡住。
县委副书记余刚平走下车，笑脸嘻嘻地迎接汪永晨：“各位老师都大名鼎鼎，你们走到哪里不震动一方，所以我们知道老师们来了。”
知道的结果是一行人被劝进了备好的考斯特车，一路开出汉源县境，去金口河用餐。
警车开道，余副书记坐官车殿后，在考斯特内陪同的，是充做说客的县电视台台长唐亮。
汪永晨越思量越生气，就反过来对唐亮说教：“你入行的那一天，是怎么告诫自己，要做个好记者的？”
“建瀑布沟电站，汉源人做得了主么？”唐被激得有些失控，“专家说公正话，首先要讲良心，你对地方了解么？”
“我们过来了解，你们却阻碍了解。”
唐亮索性背过身来，用膝盖顶住车座位，手扶椅背，对着全车人大吼：“你们知道这十年来，汉源人过的是什么生活吗？2004年汉源事件时，我七天七夜没合眼，现在大坝修起来了，难道能把它炸了吗？建大坝我们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吗？330万千瓦的电站是我们汉源人在用吗？木已成舟，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让汉源和谐稳定。”
“你以为这样就稳定了？”汪永晨追问。
“我们需要暂时的稳定。”
“我们需要长久的安宁。”汪把每个字都说的掷地有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