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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妻:1000万人的救赎

  提要:同妻,男同性恋者的异性恋妻子。因为丈夫的性取向,她们大多遭遇忽视、冷漠、第三者、家庭暴力。她们是被一个弱势群体伤害的更弱势者。她们与他们,是家庭中的对立面,然而,又并肩站在社会面前。

 

  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嘶哑的男人声音时,萧瑶整个人都冻住了。这个男人,给她的丈夫发暧昧信息,称呼他为“傻瓜”。不久,丈夫向她坦白,自己是同性恋者。2007年6月,24岁的萧瑶结婚不过一个多月。

 

  四年后。2011年8月,萧瑶创办了“中国同妻家园”网。网站介绍中,她写:“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同样不会想到社会中还有这么一个群体⋯⋯同妻家园将会努力帮助更多相同遭遇的女性。”

 

  同妻,是男同性恋者的妻子。因为丈夫的性取向,她们大多遭遇忽视、冷漠、第三者、家庭暴力。她们是被一个弱势群体伤害的更弱势者。

 

  据青岛大学医学院张北川教授调查,中国15岁以上的男同/双性恋者应在近1800万人。考虑到适婚年龄等因素,同妻数量的底线为1000万较合适。

 

  这至少1000万的女性,沉默而隐秘,是生活舞台上无声的在场者,直到今年夏天。

 

  7月,名为“同妻在行动”的新浪微博、豆瓣小组悄然出现。公益博客“最后一个同妻”,紧随其后。8月,是萧瑶的网站和论坛。凭借一群志愿者、研究者、特别是同妻们自身的力量,这个群体正在被集合与组织。

 

  同妻们开始了“发声练习”。在博客签名档,她们写着:“世界于我,本应是更美好的模样。”

 

  前同妻的折返

 

  工作依旧很忙。萧瑶现居西安,为政府部门工作,繁琐的任务中有时还包括帮领导洗衣服这一项。她只在晚上有空。

 

  晚上,她又忙于招募中国同妻家园的网站管理员和论坛版主。网站是粉色界面,“同妻动态”“法律援助”“防艾知识”等栏目分列,论坛成员100多人—— 一切只是初具雏形。另有一部同妻互助热线,187开头的手机号,在每晚6点半至10点开通。

 

  唯一的接线员,只有萧瑶自己。

 

  她同时还是“天使折翅”同妻QQ群的管理员。这个群已经满员,偶尔,她得把群里一些不太说话的男同性恋者“请”出去,空出位置,接受新同妻的加入。

 

  “这不是荣耀,虽然也并不丢人”,看到她这么积极热心,一位朋友曾直接表达不悦。2008年,萧瑶离婚后,朋友劝她,忘记同妻这个身份,永远不要回头,走得越远越好。

 

  她于是一度远离网络。不过半年后,她还是折返回来。“帮助别人,就像帮助那个时期很弱小的自己”。

 

  和所有新娘一样,萧瑶曾以为丈夫便是生命中名副其实的那个人。两人在搭车时相遇,一见钟情。奇怪的是,第一次牵手时,丈夫就像碰到烫手的山芋一样马上扔开。

 

  婚后,细致贴心的丈夫突然变了模样。新婚之夜躲着她睡,之后便是晚归、疏离。

 

  接着是家庭暴力。有一次,两人还在聊天谈笑,丈夫的拳头冷不防地朝自己打过来。

 

  萧瑶眼角顿时红肿,鼻孔刷刷地往外流出暖暖的东西。她以为是鼻涕,可旁边的枕巾立刻染得鲜红。

 

  在冬夜里,丈夫先是歇斯底里地笑,继而抱着她,哭着请求原谅。萧瑶恐惧极了,压抑着哭声一动不动。那天的日记里,她写,“我闭了眼,这个世界便在我身边死去。”

 

  本以为同性恋群体与自己毫无瓜葛的萧瑶,意识到自己中了命运的“黑色彩票”。当丈夫在婚礼上向她父亲保证将会照顾她一生一世时,正是悲剧开场的提示声。

 

  不敢告诉任何人,她开始在网络里拼命寻找信息。然而,除了极少数报刊猎奇性地写到一两个同妻的故事外,少之又少。直到几个月之后,她才发现一个“华人同妻网”博客圈和“天使折翅”QQ群。

 

  那时,群里只有25个人,她还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如今,4年多过去,加上之后陆续新开的分群,同妻群成员已有750人左右。

 

  现在,她一边维护同妻群,一边却在期盼,有那么一天,同妻群能够完成它的历史使命,宣告解散。然而,陌生的入群申请却从未间断,好像“一个无底洞般填不满”。

 

  开创性的联合

 

  张北川教授记得,最初有同妻与他联系,是在1997年。张北川被人称为“中国同性恋研究之父”,是国内首位在男同性恋人群中进行大规模艾滋病干预的专家。

 

  起初,有两位同妻通过电话、信件向他咨询。参加学术会议时,还有一位身份是前同妻的专家与他约谈。十多年来,他接触的同妻们,有的初为人妻,有的怀孕9个月,还有的已是祖母辈分。

 

  “我清楚地记得电话中,一些女性因压抑太久和痛苦太沉重,以致失控时的凄厉哭声,”对同妻们的伤痕累累,张北川渐有感知。

 

  2008年底,他组织了一次全国性的艾滋病防治工作经验交流会,特地邀请两位同妻参会。其中一位,20分钟里,一句话也没说;还有一位,自始至终坐在观众席里,背对着人们说话。

 

  这次大会直接促成了第一次的同妻联合。这一年,参加大会的、关注华人性权利的民间组织“粉色空间性文化发展研究中心”开始跟进同妻议题研究。

 

  2009年3月底,在粉色空间的发起下,中国首届“同妻会”在山东省青岛市召开。除了粉色空间负责人何小培女士、张北川教授外,参加会议的,包括来自山东、辽宁、江苏、陕西等各地的9位同妻、1名已婚男同和1名艾滋病毒感染者。

 

  研讨会开了两天,从诉苦开始。带着妻子来参加会议的那名男同,成了会场的“靶子”——其实这位男同性恋者也绝望到两次自杀,因为妻子不同意离婚,一个劲儿让他“看病”去。

 

  等到同妻们哭完了,何小培动员大家,想想怎样行动。一场头脑风暴下来,大家形成不少共识,“要从哭泣自怜和网络呻吟中走出,一起去帮助那些还不敢站出来的同妻争取自身权利”。这些共识被整理为国内第一份、也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份的《同妻联合声明》,发表在关注同志问题的《朋友》刊物上。

 

  同样是在这次会议上,同妻们打出了“同妻到我为止”的宣言。之后,它成为同妻网络中流传最广的一句口号。

 

  这份联合声明和这句口号,都被萧瑶放在中国同妻家园网首页最醒目的位置上。

 

  因这次研讨会而第一次聚集起来的同妻们,还一起去检查艾滋病,甚至集体“参观”了一直好奇却不敢独自进入的同性恋酒吧,“想看看自己老公的另一面是怎么样”。

 

  首次同妻联合会,在《同妻联合声明》中被定性为“很成功的富有意义的开创性会议”。本来不愿放手的那位同妻,终于解开心结,同意离婚。经讨论列出的15件实事,如成立自己的组织“同妻家园”、建立线下互助小组、采写同妻百人故事、成立热线等等,正等待着满腔热情的同妻们一一完成。

 

  复杂的现实

 

  起初,粉色空间性文化发展研究中心负责人何小培觉得,解决同妻问题,大部分可以参考同志群体的经验。比如,同志群体是从上世纪90年代的第一条热线组织起来的,那么,同妻也可以试试。

 

  研讨会上,有8个人愿意在自己的城市主持同妻热线。她们买了新的手机卡,将号码印上宣传名片,还挂在一个从来不更新、只提供联系方式的同妻网页上。

 

  然而,何小培很快发现,印制名片是最没用的一种办法——因为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散发。发给大街上的普通人,显得有点唐突;发给同性恋酒吧里的男同们,又显得特别愚蠢:“不可能有男同性恋把名片带给自己老婆的吧?”

 

  即便知道了号码,真正要拨出电话,也需要很大的勇气。打给粉色空间的同妻热线里,有人将号码牢牢记着几个月,却一直不敢打,“因为一打,就说明我丈夫是同性恋了。”还有的人,几个小时似乎讲完了一辈子憋着的话,直到听筒发烫仍不肯放手。

 

  无论是哪种情况,所有电话中,“从来没有人打来第二次”。同妻们虽然需要一个倾听的陌生人,却也非常明白生活的真理:没有人可以代替自己做决定。

 

  “同妻”,只是一个伴随婚姻而被赋予的身份标签。在婚姻中,它意味日复一日的隐忍和煎熬。婚姻结束,它又代表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于是,再婚的同妻,没有多余心力为别人鼓与呼;离婚的同妻,又宁愿脱离这个群体,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中去。它就像一个游牧民族,不容易集合,不容易静下心来发出声音。“同妻中缺少积极分子和领袖人物,我们只能慢慢寻找一种方式”,何小培说。

 

  而同妻们声讨的对象,在婚姻中对立的男同们,其实也是另一个弱势群体。

 

  “不能因为支持弱者发声,而伤害另一个群体”,张北川教授担心,同妻问题的声张,很可能强化社会对于男同性恋者的歧视。

 

  最近,他听说的一条“新闻”是,在浙江某县级市,一个高一男生,因为向同学坦白了自己的同性取向,被勒令检讨并强制退学。

 

  在农村地区,倘若一个男人三四十岁了还不结婚,可能被唾沫星子砸得不敢出门,也意味着可预见的晚景凄凉。而在城市,面对着指望早日含饴弄孙的父母,很多男同们亦可能违心走入婚姻。

 

  从这个意义上说,在社会面前,男同和同妻们又是一体的。正如一位网友所说,“要解放男同性恋者的妻子,首先要解放男同性恋者的身心”,同妻问题的部分解决,有赖于同性恋者平权运动的进展。“如果从教育和法律手段,能较好地尊重和保障男同的权益,那么,同妻会大幅减少。”张北川说。

 

  同妻群体并非中国独有。在其他亚洲国家,有高比例的男同隐瞒真相与女性结婚。美国、法国也都有类似同妻网站。

 

  在张北川教授看来,男同性恋者并非不能结婚,而是不能隐瞒性取向等重大事项结婚。于是,他常常建议,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男同们,从良知的角度出发,不要结婚,“别让一个人被歧视变成两个人被歧视”。而那些可能走入婚姻的,则应在婚前向女方坦陈自己的性取向,由女方决定是否要成为下一个同妻。

 

  志愿者的推力

 

  志愿者,是这个群体中的特殊角色。

 

  志愿者小易第一次申请加入“天使折翅”QQ群时,感觉自己进了一个“土匪窝”。

 

  还没等她自我介绍,一位网名“游走”的成员立刻发出要求:“视频!”小易愣了一下,回答说,自己从来不用视频设备。

 

  不停顿地,对话框里闪出“游走”的第二句话:“把你的电话发给我,我要给你打电话,再让群主来验证你!”

 

  这位网名“游走”的成员,是男同丈夫的第三任妻子,在小县城里艰难地结束一段伤痕累累的婚姻后,“从一个单纯不懂人事的小姑娘,成长为态度亢奋激烈的斗争者”。

 

  收到这份充满怀疑与敌意的“见面礼”,小易领教了同妻群的特殊。时间长了,她还发现不同的同妻群有着不同的舆论氛围。有的群,宣称要理解丈夫,保持婚姻;有的群,比如小易最后留在其中的天使折翅QQ群,“一旦群里某位同妻离婚的消息出来,一大片的恭喜就会出自其他同妻键盘,欢愉跳跃在屏幕上”。

 

  另一位志愿者林一刻,是在今年夏天才知道同妻群体的。她在围观吕丽萍反同言论引起的网络骂战时,看到评论中的“同妻”字眼。顺藤摸瓜第一次进入天涯同妻论坛时,林一刻看得发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接着,她也申请加入了小易所在的QQ群。

 

  200名群成员里,像小易和林一刻这样的志愿者有四五位。志愿者们参与讨论,中和消极情绪,特别要表达的是,“看看外面的直人(指普通人)都是怎么想的”。

 

  一天深夜,一个网名“猫猫”的同妻与她的丈夫同时入群,以“帮助其他同妻”为目的发起讨论。“猫猫”很是特别,能接受丈夫出轨,而她的丈夫亦毫不顾忌、乐得接受。

 

  “你要找外面的gay,是么?”小易直接对这位“勇敢”的丈夫发出询问。

 

  回答者颇为坦诚:“为什么要违背自己的意愿?”

 

  “你每次找外面的人,都会告知你夫人么?”小易追问。

 

  这位丈夫回答说,没有定论。同妻“猫猫”在这时插话了,“我为什么要知道?知道了不难受?”

 

  ⋯⋯

 

  几番讨论下来,眼看着气氛因为意见不合快要僵掉,管理员萧瑶及时出面打了圆场,称夫妻俩进群是真心与大家沟通,两人正在积极寻找一条适合自己家庭的道路,等等。

 

  在志愿者们看来,这位同妻的心态,似乎有点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影子,逃避现实不说,还同情和帮助那个将她们拖入同妻身份的丈夫。

 

  “都说要怪社会压力大,但是没有一个社会会把一个姑娘放在你的床上,”林一刻其实并不完全赞同张北川教授的观点,“我们承认男同是少数群体,有些隐秘的忧伤什么的,但是你不能骗了婚以后还自艾自怜,还有些理所应当。你在一个被你伤害的群体面前自艾自怜,有什么意义呢?”

 

  “不能让同妻觉得,谁让我这么倒霉,谁让我们国家和社会对同性恋这么不公平呢?”

 

  林一刻觉得,即使当男同不再遭受社会压力时,仍然会有自私自利的男同们,因为想要孩子、想找个依靠等各种利益驱动而骗婚。

 

  于是,她开始写作一篇长文,名为《同志骗婚手册》,以提醒未婚女性。

 

  在征得同妻群成员的同意后,她还以“同妻在行动”的名字,分别注册了豆瓣小组和新浪微博。公益博客“最后一个同妻”也同时上线。

 

  小易应邀,写了志愿者手记放上网络。一些原来只在QQ群里内部讨论的案例和言论,林一刻选择整理后也会放上不同的平台。

 

  然而,即便是在当下中国,这个话题依旧太过敏感。

 

  8月1日,公益博客曾以“存在色情内容”的理由被突然封禁。经申诉后,网站表示“可能是审核出了问题”,才得以重新开放。

 

  偶尔,她们发在其他论坛上的文字,会因“含有敏感词”而无法发表。她们的微博言论,也会被某些网民攻击⋯⋯

 

  如今,张北川教授计划着发起国内第一个关于同妻群体的调查,萧瑶计划完成那个还未实现的同妻百人访谈,而志愿者们则在思考,若是由同妻提出婚姻无效、骗婚成本将会提高,这方法是否可行?

 

  “今天的社会流动性、信息丰富程度、观念现代化程度、经济繁荣程度,都足以支持有想法的男同性恋者过上有尊严的生活⋯⋯全面了解自己的性取向,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需要,自己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无伤于他人,是尊严生活的基础。” 一位网名沧水的男同称,“同妻到我为止”,必定需要男同性恋者的坚持与自觉——沧水自己,就是一名拒绝结婚的男同性恋者

 

  同妻群体的救赎,这个涉及社会制度、文化认知、法律规范等等内容的庞大议题,似乎只能经由这样的点滴进步和无限时间方能解答。

 

  去年10月,因户口等杂碎事项,萧瑶再次见到许久未见的前夫。恍然间,他又变成了刚认识时那个礼貌而有分寸的男人。手续办完,前夫坚持要送她到公交车站。

 

  两人的眼圈都红了,却平静地挥手、告别。

 

  离婚已经三年,她终于做到“之前至死求不得的理智和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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