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英俊建筑师在台湾享有“社会建筑师”美誉,因其生态环保的设计理念、社区自力互助的施作方式,和在台湾921大地震灾后重建中的出色表现而闻名,也很自然地成为四川地震之后备受关注的人。
“921 地震 ”在台湾岛内曾经引起极大的关注,许多人积极加入了灾后重建的工作,有志愿人士也有慈善机构和投标进入的商业承建商,第三建筑工作室是唯一一家将地震灾民吸收到重建工程中的施工单位。灾后三年,仍然从事重建工作的就只剩了第三建筑工作室一家。
有人说谢英俊是慈善人士,但他自己却说:“我们不是在做慈善事业,如果说NGO一定要依靠基金资助生存的话,那么我们就不是NGO,当然也不是NPO,严格地说起来,我们应当是一个PO。我们这些盖房子的人也是要生活的。”
谢英俊一直认为,在商业社会里,只靠善心和奉献很难长期坚持,尤其建筑业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商业的行业,虽然灾民不可能支付建筑师设计费,但至少必须是一项能够自偿的事业。当部落重建成为常态,工作队用常规建筑商报价的四分之一左右完成工程,已经能够在家屋重建过程中实现自偿。
回顾921大地震重建
921地震给台湾带来非常大的冲击,除了实际上的破坏,对人、对社会结构以及价值观的冲击也很大。在灾后重建这个概念下,除了个别案例的突破外,是不是有更宏观的视角?如果可以的话,是否能找出全民都能投入的社会运动契机?
目前的专业分工体系,将建筑专业从业者(设计者、施工者)和非专业从业者(使用者)做了一个硬性隔离。这种隔离使得灾民被排斥在建筑重建的过程之外,而我们推动的协力(自力)造屋案例,将这些隔阂拆除,将设计者、施工者、使用者结合为一体,让灾民本身成为灾后重建中的能动力量。
地震灾区的建筑工人是不会失业的,我们推行协力(自力)造屋,让非专业者都能参与施工,成为“建筑工人”,可以解决灾区严重的失业问题。当然这样做有技术上的难度,是我们设计者的工作。首先必须将操作方法简化,否则一切白谈。依现在盖房子的方式一般人只能做点小工,并无意义,我们设计的家屋,使用轻型钢螺栓结合做主构架,工具简单,一般人只要看过就能上手。材料的使用不仅要考虑经济性、美观、安全、环保,还要考虑工作权的因素--如何让更多人参与其中,例如内外墙使用竹材,妇女老人都能参与劳动,可以提供更多的工作机会。由于灾民大量投入建屋行列,社区权利结构、人际关系产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社区总体营造”在台湾喊了这么多年,也投入不少的人力物力,在震灾重建过程中,这也是响亮的口号。但成果如何大家心里有数,这并不表示应该放弃这个理念。以我之见,最大的问题是,推动者都低估了这工作的难度。如果还是以过去的作法办些活动,弄些花花草草的热闹场面,于事无补,也碰触不到灾民的核心问题。
在日月潭邵族、台中县松鹤部落、南投县仁爱乡中正村的协力造屋,其实是整个部落的彻底翻转,是对既有势力组织、人际关系的重新洗涤,参与其中的核心干部每每提到施工过程中曾经的折磨,无不泪水盈眶。试想,社区里紧密的人际关系、多少年几代人的恩恩怨怨,都会在每天八个小时的工作中去发泄,无时无刻地在相互倾轧攻击,工资发放公平与否之争,工作能力高下的评比,罢工、破坏、偷窃等……无时无刻不在挑战管理者和参与者,但唯一让他们能做下去的,是“要有房子住”,这是无法逃出的“金钟罩”,在这个罩子下,各自摸索各自的路子,摸索与他人相处之道,或者妥 协或闪躲或屈从,总的,就是让工程能进行下去,能有房子住。
我们的工资几乎是平均发放,这与目前的价值观不同,但在部落社区居民的互助观念下勉强学习去接受,这不就是“社区总体营造”吗?房子盖好了,接下来要面对的是生计问题,须知,在加入WTO后第一个受害者将是原住民和农民,他们所 生产的经济作物,将一夕之间失去市场竞争力,依据政府统计将有十万农民必须离农,目前政府推动或者想推动的就业辅导等措施,都远水不解近渴;自救之道是,建立部落内或者跨部落相互交换基本生活物质的互助体系,例如合作社、集体产业甚至于建立社区货币,或者透过网络建立以物易物的交换体系都有可能,而这些都必须在坚实的社区互助基础上才能运作。
延续上述部落社区主义的观念,基本上是对过于强势一统力量的削弱,部落社区自主性的加强,文化的多样性在这基础上才有可能实现。邵族人口虽然仅剩283人,但他们保存的传统祭典仪式和祖灵信仰却完整得惊人。有些人可能会质疑,我们推 动的邵族文化复育工作:母语教学、传统狩猎捕鱼技术、传统祭典的保存、手工艺,例如弓箭制作、 编织、竹编等等的复育已无实质生活意义,但须知他们有许多深层的文化含义这些文化宝藏都等待我们的后代子孙去发掘。保存生物多样性的观念大家能理解,但族群文化的多样性也同样的重要,这些都是千百年来的生活经验累积,任谁都无法预知未来哪个时日里,我们要靠它们存活。
我们的案例在建筑材料使用上,竹、木是绿色建材并无疑问,即使钢料也使用轻型钢,在房屋的设计上,使用双层屋面、天窗、长出檐、大开窗等等,明亮卫生,节省能源。邵族社区原规划地坪使用砖石透水铺面,由于经费不足无法执行,但后来县政府没有依照我们的规划。
几乎所有人都会质疑竹屋的耐用年限,据文献记载,现存的木造建筑最久的有一千多年,竹子如果经过杀青处理,在干燥状况下可用上百年,受日照雨淋的屋顶三、五年后可再往上叠加,所以用一辈子没问题。但可笑的是现在大家都盖钢筋混凝土的房子,不但浪费能源制造大量二氧化碳破坏环境,还因为过于笨重,地震时非常危险,不遇上地震它用一千年应该没有问题吧!但为什么那么霸道地要子子孙孙都住我们盖的房子呢?我帮儿子买的衣服他都不见得要穿呢。
在21世纪议程(Agenda 21)中有一个条款是“改变消费习惯”,这是对付“鼓励消费,增加生产”的“资本主义商业逻辑”的唯一力量,但也是最难的。许多来访的人都会惊讶,我们建起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房子,造价竟然只有25万台币。其实,如果自己动手盖还可以更低,材料和部分外包工料费只要15万台币。现在大部分的人都买了房子,必须朝九晚五穷一生之力去还贷款,成为房产开发商的奴隶,我们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摆脱现有的消费观念,过点闲适简朴的日子,让自己、让地球休养生息呢?
重建过程中,不论是平地人或原住民,都遭遇到土地问题。在台湾,原住民保留地政策没有确实执行,导致土地流失,管理失控,许多人重建时无法取得土地使用同意书,更有甚者,如邵族,是在他们土地被政府骗走、抢走后,德化社市地重划时,不得已才划编一小部分土地为保留地,邵族 后的聚落也因此被冲散,在地震后为了民族的生存,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强占”了目前社区这块被政府骗走但原属于他们的耕作地,将以部落共有的方式管理,以免重蹈土地流失的覆辙。“土地共有”是对台湾社会当下土地所有观念的极大冲击,与平地人祭祀公业的土地有相似,它会是部落族群永续生存,彼此互助、约束的基石,也可防止土地过于细分,土地使用效率低的弊病,而反对者的着眼点是建立在银行估价与拍卖的方便上,这是本末倒置的;难道银行不是跟着市场走,市场不是跟着人走吗?
四川512灾后访谈
这次灾区很多在山区,跟台湾1999年的921地震很像,但规模大太多,范围更大。很多的小乡镇都被土石淹掉,但如果对地震稍微有认识的人,选择居住点大概都会避免这类危险区域。但在四川灾区,可能是历史的因素、人们对地震的健忘,以及 近期经济发展往山区的速度太快,超限利用,对环境的敏感度不够,因此造成很大的灾难。
另外就是说,地震之后,山体摇松所产生的后果,有泥石流、地质灾害、洪水等等,除了少数专家之外,一般人都不太有这方面的认识。这些后续的灾害会是无法想象的严重,泥石流持续冲刷下来,沿河的堤防会完全失效,进而威胁成都平原。同样的状况也发生在台湾921之后,几乎无解。台湾大甲溪的河床因为台风过后泥石的累积,升高了二十几公尺,一个小时之内拦砂坝被填平,平常的涓涓小溪变成宽阔的大河。这样的地质变动超出大部分人的想象,并且范围会很广。到今天,台湾横贯中部高山地带的公路还无法完全修复,因为山体是松的,随时会崩塌,这是自然的现象。而四川灾区的情况会更严重,生态系统整个改变,生产、企业、农业都无法继续,厂矿被放弃,不是只有盖房子的问题。 因此灾民在当地的生产跟居住会有困难,无法原地重建,可能上百万人要永久地迁移,这超出人类既有的经验,比三峡水库的移民工程还要庞大跟复杂。
在这种情况下,一般灾区的重建还好,但是重灾区的重建要仔细评估,时间会很长,难度特别高。
几个灾区重建的比较
从台湾921灾后的经验当中,可以看出四川灾后的重建难度。新奥尔良重建在社会问题的解决上,至今尚无法克服,房屋还是小事。南亚海啸方面,大部分可以原地重建,同时受灾地区多半是农业区,回复比较快。
四川的重建经验会是全新的,这已经是生态等级的重建,不只是生计或房屋的重建。
再加上,震中附近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在生计问题之外,文化与族群聚落的灭绝是最大的威胁,处理这种问题需要特别细致,在台湾也是一 样。我们在日月潭边的邵族社区蹲点已经九年,我们很清楚文化的重建是高难度的。他们的文化是依附在生活与环境里头,少了生活平台的依托,文化就会是虚假的、样板化的。
今天,庞大的财经力量投入四川灾区,对于少数民族的文化与生活平台会是很大的挑战,这是一个大的课题,必须面对。
家屋重建的要点
重建是百年大计,如果做得粗糙,会是另一种破坏。在南亚海啸灾区,如果是大的慈善团体进行重建,盖出来的房子千篇一律都是规格化的标准房。因为他们为了求效率,使用的只是少数几套设计图,很有效率,但很粗糙,没有办法因地制宜。 在台湾,政府对家屋重建的投入是间接的,比较资本主义的模式,透过补贴、利息优惠,由银行来支持重建,而不是由政府主动盖房。
其实,重建本身就是一个生产活动,这里头需要多少劳动力、提供多少就业机会?灾民自己是否有机会参与在其中?在台湾,重建多半被大的承包商、包工头给垄断了,灾民只是等着接收房子。只有我们是让灾民能够参与到重建的生产过程。
如果四川灾区的重建施工过程让灾民可以参与,那他们至少有一两年的工作收入与生活来源,这可以作为他们农业损失的过渡期,而不是让他们坐等救济金。
在建筑专业领域,从日月潭邵族社区的经验开始,我们的设计就一直是可以让居民参与的,并且是环保的绿色建筑。灾区的重建通常是大量而快速,生态环保的问题就容易被忽略。但,盖房子是百年大计,要有一百年的眼光。
灾难也是一个机会,重建就是在呈现我们这一代人对未来的想象,及其结果。想象通常会很美好,但实际结果可以做多少?台湾的重建有许多的挫折,希望四川的重建不要重蹈覆辙。
重建农村社区的价值
台湾90年代发源于城市知识分子和中产阶级的“社区总体营造”对921灾区的重建有大规模参与。“社区”这个概念,基本上是城市里的中产阶级跟知识分子对于灾区或农村的想象。
如果处理得当,就能够从乡村发展出新的价值体系,形成运动,像日本的造町运动,就是大家津津乐道的;在生产跟生活上都可以重新建立可能性,农村的价值与社区的价值重新被认可跟肯定。 这一点对现在的中国大陆特别重要。今天大家 都要离农、离开乡村,农村的价值崩解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结不复存在,传统意义上的村庄也就消解了。如何以农村为基地来重建新价值、重建城乡的平衡关系?让灾区的农村可以保有自主性与社区意识?这些问题也是台湾921灾后重建的一个重点,但不见得都成功。
现阶段的准备工作
我们现在在做尿粪分离厕所的设计,这是非常急需的、也是带入环保观念的一个起点。另一方面,我们也在设计各种各样的临时过渡房。基本上的材料会是轻钢架、竹子、夹板、遮光网、草帘、钢板、雨布等等,在墙体间填入草料或是泥土,视不同的屋型与功能而定。这些屋型都会是施工简单、造价低、容易拆装、可以保暖过冬、材料可以回收再利用,甚至可以使用灾区废墟的材料。
根据台湾的经验,灾民在过渡房里头可能会住上一两年,甚至好几年,因此要有一定的坚固性; 我们正在赶工设计不同的屋型,从简易型到长效型都会有。将来会把设计图放在网络上让有需要的人下载,同时会有材料说明与施工步骤的演示。
透过这样的方式,我希望可以尽快建立起几个范例,让大家看得到、摸得着,而不只是嘴巴上说说。至于接下来,能够做甚么、能做到甚么,我不敢说,也没有预期,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因为灾区重建不仅仅是建筑技术问题,更是政治、经济与 文化上面的问题,需要更多更细致的作为与投入;比方说,在震中附近有许多历史古迹跟民族文化的痕迹,必须要结合人类学、历史学、生态学等方方面面的观点,才有可能比较周全。
如何让灾民成为重建的能动力量
灾民若能尽快进入重建工作,有助于从受灾的 冲击中得到恢复。台湾921震后重建在这一点上, 教训多于经验。重建本身是一个生产活动,在台湾,重建多半被大的承包商、包工头垄断了,灾民只是等着接收房子,只有我们的实践中能够让灾民 参与到生产重建的过程中,他们不仅自己动手重建了家园,许多邵族人加入到我们的工作团队中成为“建筑工人”。
在以村、以部落为单位的重建中,还可以经由集体劳动凝聚强化部落意识,使得村落不至解体,甚至能够加强和维持村落即将消失的各项功能与结构。协力建屋最理想的状态就是能够发展成为实质意义上的村庄重建,成为“协力建村”。
在台湾,由于土地高度私有化,在村落整体重建的过程中会有一些矛盾很难协调,相比而言,大陆农村不存在这个问题,完全有条件比在台湾做得更好。与谢英俊共同参与台湾震后重建人士认为:谢英俊的经验特别适用于破坏大的地区、贫困地区、少数民族地区、社区认同和文化传承比较强的农村地区。目前,已经有多个此类村落准备与谢英俊合作开始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