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第一次接触美国地球教育开始,转眼已过五载。我亲身体验了地球教育是如何从一次小型的教学试验发端,逐渐影响到自然之友的环境教育理念以及工作团队的教学方法。直到我们现在把《地球守护者》课程发展成自然之友重要的营地活动,甚至将其推广到更多的伙伴组织和网络平台中去。
而这五年,也是自然之友自身环境教育项目转型,努力推陈出新、破釜沉舟,甚至期望能破茧成蝶的一个充满变化和艰难的过程。
现在,自然之友的环境教育转型之路远未完成,我本人在这个领域也依然是一名学生,而我们对“地球教育”的学习以及《地球守护者》课程的推广,其实也才算入门而已。在此,我愿从个人学习的角度,将些许心得与感悟和朋友们分享,希望能够从地球教育的一些观点和视角,反思“环境教育”的“目的”及“手段”,及其对于当今中国环境问题现状的实际意义。
消灭“活动熵”——对工具的严格要求
“活动熵”(Activity Entropy)是地球教育中的一个词,借用来自于物理学中的“熵”概念,泛指教学活动中的混乱、无序、无组织乃至失控等情况。这些情况的产生,可能来自于教师对于活动设计、道具使用、流程掌控、教学手法的随意和变更,因此影响课程的效果,甚至最终让整个教学活动失控以至于无效。
之所以先提到这一点,是因为“地球教育”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其中对所有教具、教材、活动流程、教师台本管控到巨细无遗乃至匪夷所思的地步。
那是2007年的初夏,曾经是自然之友工作人员后来留学美国的闫保华回国,说要给我们介绍她学习的一门课程,就是《地球守护者》。当时除我以外的所有的环教部工作人员和核心志愿者,都接受了保华及其导师Bruce Johnson好几天的培训。我只是作为拍摄工作照的助手,在最后与孩子们进行实习的时候,才了解到活动的详情。
但是之前有好几个星期,保华都在办公室进进出出,占用了当时自然之友最大的会议室,在里面不停地制作和摆弄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会议室里堆满了奇奇怪怪的书柜、图画、大箱子、小盒子、长木杆、短木棍、粗麻绳、细线绳……还有很多画着奇怪符号的围裙、布袋、木片、门帘、帆布……更不用说那一堆堆的锁啊、钥匙啊、手册啊、卡片啊。会议室的大桌子上总是放着各种颜料,保华不是在写写画画,就是在编绳子做手工。我从没见过自然之友的哪个活动需要这么多的道具,而且每一样都有严格的要求,从数量、尺寸、颜色、质地等等,都有一系列标准,一样都不能改。
当我参加活动的时候,又发现不仅仅是道具,连每个活动所要说的话,其实都是提前一字一句设计好的。这些活动的台本和常见的课堂教案绝不相同,不是简单列出教学目标、知识要点、课前准备、教学步骤等;而是写得非常详尽乃至“罗嗦”,每个讲师就如同演员,不仅要把各个环节的台词背熟,还要按剧本要求做出相应的表情、动作等。其中极少教师可以自由选择或者随意发挥的内容。
地球守护者中这些繁复多样的道具,几十页厚的教师手册以及细致到每个活动环节步骤的管控,乍看之下会让人觉得死板琐碎,似乎每个领队都要背熟台本到一句不错,跟着前人亦步亦趋,一点个人发挥的空间或者进行本地改良的余地都没有。简直就像流水线上加工下来的产品。但这些对于细节的掌控,其实都是为了减少“活动熵”的出现以及最大限度地减少领队本人水平的差异对教学效果的影响。
另一方面,各种各样的教具、台本、流程、提升卡等,实际上是帮助教师更容易实现教学目的的工具。即使是欠缺经验的教师,依然可以在教具(和台本)的协助下,顺利地带领活动并完成教学。
之后我有机会观察过好几位来自美国带领《地球守护者》课程的讲师。虽然他们授课时说的内容相同,但各自的教学风格还是非常丰富多样的。如同常演不衰的《哈姆雷特》,虽然台词不变,但版本各不相同。
但在当时,可能很多参与其中的人还很难体会到这些良苦用心。那时候自然之友的环境教育团队人数最多,项目也最多,工作人员和志愿者大都是有经验的讲师。员工内部培养的过程更像是带学徒形式的“传帮带”,几分靠“师傅”引领,几分靠工作中的实际锻炼,还有几分靠个人学习和领悟。《地球守护者》中的某些要求看上去太刻板了,活动中我时常也会不理解保华的坚持。
现在看来,地球教育的讲师培训方法可以算是一种SOP标准作业程序(Standard Operating Procedure)。这样的方式其实早就广泛应用于企业管理及岗位培训中,目的之一就是“将企业积累下来的技术、经验,记录在标准文件中,以免因技术人员的流动而使技术流失”。不仅是企业,在很多商业培训、人力资源及能力建设领域,SOP手册也是其进行培训的核心工具。
反思自然之友的环境教育发展,遗憾的是我们未能及早使用这种方式,把成功的教学经验按照系统、量化、规范的方式进行整理和归纳,并结合到讲师的培训和授课过程中,而是更多地依赖于相对简单的教案集、活动记录、个人分享等。自2007年后几次人员变更,新老员工交替中的断档,也让我们自己尝到了不少苦头。这些理念其实和团队的专业化建设以及规范化管理也有紧密的联系。
从“渗透”到“沉浸”——创造完整、专注、带来改变的环境教育
很多环境教育活动都变成调味剂一样的点缀,混杂在各种教育诉求的“大杂烩”里,很少有一个完整、系统、带来意识和行为改变的教育课程。
根据《第比利斯宣言》(The Tbilisi Declaration,1977)这一现代环境教育理念和体系的基准文献,环境教育的目标中应包含“意识、知识、态度、技能、参与”五个方面。同时环境教育也是一门跨学科的综合性的终身教育。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环境教育的目的和定义一直随着人们对环境的认识以及各地经济发展和文化水平而进行调整和变化。
中国的环境教育,尤其是在中小学,主要是通过“多学科渗透式教学”来实现的。即将环境教育的内容渗透到学校开设的课程中,与原有的课程内容有机结合,化整为零地实施教育。同样在乡村学校中推动超过10年的“绿色希望行动”项目,则有大量工作放在教材开发上,帮助各地的学校研发本地课程及相应的教材,把环境教育内容糅合进地方教材及校本教材里。现在,我们也在继续用环境教育选修课的方式,“渗透”进中学课堂。
我们在学校主课以外的环境教育,则以灵活的课堂教学、讲座、户外活动或者周末、假期的营地为主。自然之友的“羚羊车流动教学”项目一直在尝试和引进各种不同的教学手法,最早从可奈尔的“自然流水教学法”,到戏剧教学、卡通营地、绿地图营地,还有在学校的各类展览、讲座、观鸟、植物认知,乃至看片、测水、种植等等不一而足。
所有这些教学手段的运用,都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我们拓宽了环境教育的空间,让更多学生、教育者、公众接触到环境教育信息,培养了环境教育人才,积累了环境教育的经验。让二十年前原本从零开始的环境教育,最终通过各种方法在学校教育中有了一席之地。但毋庸讳言,形成如此情况的原因之一其实是环境教育长期被边缘化的结果,我们只能通过各种“渗透”的方式得到教学机会;而代价可能就是在某种程度上,让环境教育碎片化、分散化,成为主课以外的“填充”。
与此同时,学生的学习多在课堂和校园完成,少有机会去进行系统的“在环境中的学习”,获得与自然亲近接触的第一手经验,培养对于自然万物的情感。这一点也随着城市化的发展以及“自然缺失症”的蔓延而愈发严重。
也许正因如此,“环境教育”在很多公众眼中变得死板、僵化、无趣,基本等同于“宣教”。一提起“环境教育”,很多人想到的是讲座、展览、发传单、主题班会、黑板报。另一方面,很多新兴的校外活动开始使用“自然教育”或者“自然体验”等字眼,以区别于“环境教育”的刻板印象。
2009年,自然之友的环境教育也正处于这些复杂多样的情境中。以上提到的各类活动,我们都做过或者正在做着。当时自然之友的环境教育团队经历了人员的几次变更和流失,既要保留和延续以往的经验和积累,又要有很大的创新和研发。就像站在很多的分叉路口上,每个方向都通往不同的目的地,来自管理层的期待催促着我们尽快做出选择,而我们的精力和资源又如此有限。
一方面,旧有的环境教育项目模式受到了新挑战。“美境行动”已经结束,“绿色希望行动”项目开始转型,“羚羊车流动教学”开始尝试社会企业方向的“自然体验营”收费活动。另一方面,我们所面临的环境教育问题也因为过快的城市化进程而变得更加复杂——比如城市中日益凸显的各类环境危机,人与自然关系的割裂、扭曲;城市中自然环境的迅速消失等等。
在这个时候,来自“地球教育”的一次培训工作坊,帮助我们进行了很多思考和反省。在某些方面,让我们对于自己要做的事情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
“地球教育”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渗透式教学法,开明宗义提出要设计“完整的、专注的、目标清晰的、循序渐进、不断累积的、有明确产出的综合性教育课程”,而非某种教案集锦。一个系统完整的课程,并不是各种活动的随机串联,也不是任意从“植物认知”到“低碳家庭”任何主题都可以穿插的大杂烩。这对我们一直以来的环境教育方式可能是一种挑战,同时也让我们重新审视了对于环境教育概念及其工作手法的定义。
以《地球守护者》为例,这个课程的目的是“帮助人们建立对地球及其生命的理解、欣赏,并学习与自然和谐的生活方式”。这个目的包含有“理解(Understanding)”,“情感(Feeling)”,“行动(Processing)”三个层面。“人们首先需要对其生态系统和群落有基本的理解;接下来,他们必须感受到一种和所有生命的深刻而持久的情感联系;最后,他们必须开始将新知和感受转化为行动,以改变自身的生活方式。”(《地球守护者》 P6)
这三个方面是课程设计的基本框架,尚未涉及《地球守护者》中具体的概念构建内容和活动设计,也不包括对于领队的培养和要求。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着手翻译《地球守护者》及其系列教材。我们希望未来也能有更多的伙伴,和我们当初一样,从《地球守护者》的内容中得到启发和审视。
什么才是有效的环境教育
环境教育不仅仅让人获得知识、信息和技能,更要改变人的思考方式和行为方式,是改变人“心灵”的教育,它终究是要作用于人的。但正如中国俗语所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的思维与价值观一旦定型,要改变起来就不能只依赖单一的、僵化的手段。环境教育需要有更多丰富的内涵,多样化的手法,有效的学习体验以及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的影响过程。
“地球教育”正代表了环境教育理念多样化发展过程中的一种专业化的追求。这肯定不能解答所有的问题,但是有很多尝试和探索都值得我们去借鉴。
如果我们要让“环境教育”具备明显清晰的教育诉求,以区别于“自然课”、“课外活动”、“心灵鸡汤”、“艺术教育”、“户外教育”、“休闲活动”、“生态旅游”等其实这些本身也是很好的教育活动,而且很多教育手段都是共通的,甚至某些教学目的是重合的——但总要有一点不同之处能够将其称为“环境教育”而不是其他的东西,我认为最核心的就是关注“行为”的改变,关注人的行为影响及生活方式的转变。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呈现,环境教育应成为带来改变的开始,而不是终点。
(作者系自然之友教育团队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