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接近成功的一次谈判
2004年12月15日，北京已进入寒冬。一场谈判在绿色和平与金光纸业公司(APP)之间进行。绿色和平是一家以“激进”著称的环保组织，而金光集团为印尼一家以浆纸制造和棕榈油产业为主的巨头跨国公司，旗下金光纸业公司在1992年进入中国。
谈判对绿色和平来说并不陌生，此前的11月，绿色和平发起对全球最大的纸巾生产厂商金佰利的抵制行动，当月就迫使对方做出保护加拿大北方森林的承诺。现在，绿色和平对APP的谈判胜果志在必得。
就在当月16日，绿色和平中国在北京发布了一份《金光集团APP云南圈地毁林调查报告》，揭露APP在云南涉嫌圈地和非法采伐天然林，并进一步指出APP在云南规划的2750万亩的浆纸林基地将对云南森林资源带来威胁。
“这个项目对绿色和平来说，有里程碑意义。”绿色和平资深森林项目主任杨婕说。抵制APP是刚刚进入大陆才两年的绿色和平，在中国发起的第一个项目，而此次谈判是由APP主动提出，让绿色和平觉得“挺有希望的”。再加上金佰利的低头，让时任绿色和平森林项目主任的刘兵和同事们信心倍增，“金佰利的林场和工厂主要在北美，而金光的工作重心则是在印尼和中国。我们期待金光集团最终也能做出类似这样的一份承诺。”
可谈判过程并不顺利，谈判时间从15日晚上7点钟开始，直至次日早晨6点，历时11个多小时。出席谈判的是当时出任绿色和平项目总监的卢思骋和他的项目团队成员，他们要求APP向公众做出包括承认砍伐行为、赔偿、暂停项目等在内的6项承诺。绿色和平与前来的APP日本总部的国际副总裁谈了一个晚上，期间“反反复复，很戏剧化”。凌晨3点多钟，谈判破裂，APP方面离开办公室。凌晨5点钟左右，他们又回来要继续谈判，谈到7点钟，双方签了一个共识，APP做出一系列承诺，包括将2750万多亩林地保护起来。
按照预定设想，绿色和平会在9点半召开新闻发布会。当时，卢思骋手里拿着一份双方共同署名的声明， APP对全球做出停止毁林做出承诺。可就在发布会前一个小时，金光集团总裁打来电话，收回APP这份承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绿色和平整个团体近乎崩溃，都认为胜利就在眼前，可转眼就泡汤了。而卢思骋只能马上修改记者发布会的材料和新闻稿，并亲手把这封声明一撕两半。
发布会开完后，窗外下起了北京那年的第一场雪。卢思骋落了泪，不是因为失败，而是觉得几千万亩森林，就在他手上毁了。这是绿色和平和APP的第一次正面接触，而关于毁林与护林的9年之战才刚开始。期间，绿色和平与APP的谈判还继续过两次，但同样以失败告终。
应挑一个正确的对手
在2004年11月绿色和平发布云南报告的第三天，就得到来自浙江省饭店业协会副秘书长杜觉祥的响应。杜觉祥起草了一份面向300多家饭店协会《关于抵制APP纸产品的通知》，“呼吁全省饭店立即行动起来，坚决抵制金光集团APP纸产品及其附属产品……”。这是国内第一起由行业协会公开采取的支持环保的抵制行为。
随后几天，APP一边发布声明称“绿色和平组织的指责是不符合事实和不负责任的”，另一方面派人到杭州与浙江饭店业协会交涉，但经多次沟通，双方未能达成一致的看法。11月30日，APP以“侵犯金光纸业与金光集团的名誉权”为由向浙江省饭店业协会提出法律诉讼，“要求浙江省饭店业协会立即停止侵权行为，消除影响，在媒体上向原告公开赔礼道歉，并赔偿220万元人民币。”
包括绿色和平在内的众多国内环保NGO，对这场诉讼，都感到震惊。“如果绿色和平的报告里提出的证据有问题，APP应该直接告绿色和平组织而不是浙江饭店业协会。如果它真的希望在法庭上得到公平的对待，我希望它挑选一个正确的对手。”时任绿色和平项目总监的卢思骋这么认为。同时，APP的举动也引发了环保NGO对浙江饭店业协会的声援。2005年1月9日，国内外几十家环保机构陆续公开发布联合声明，声援浙江省饭店业协会应诉金光集团APP。绿色和平也对外表示，将全力帮助浙江饭店业协会应对这场诉讼。但就在协会积极准备应诉的关头，令人意外的事再次发生：原定开庭时间为2005年2月23日，前一天，APP突然无条件撤诉了。
此后，绿色和平再次发布对APP在云南项目最新进展的质疑，进一步指出APP在云南仍继续扩张，不仅其环境影响评估与现有法规不符，而且其对思茅云景林纸公司的违规收购和扩张会给云南森林资源带来巨大的压力。2007年3月，国家林业局调查证实APP在云南营造原料林的过程中存在毁林行为，并叫停APP收购当地林场的行为。
此役之后，“APP在云南很小心，也老实多了。”绿色和平资深森林项目主任杨婕评价。之后的APP仅保留了思茅（今普洱）、文山两地已有的浆纸林基地，然而并未因此停止它在国内的毁林行为，也没有做出任何有关森林保护政策的承诺，与此同时在广西、海南的项目仍在紧锣密鼓地上马。
绿色和平团队也未放松对APP行为的继续关注和监测。2005年5月，绿色和平就APP在海南的项目发布毁林报告，指出APP在海南的浆纸林种植操作中涉嫌毁坏天然林等问题，给海南的森林资源和生态环境带来威胁。而APP则坚称“APP金海纸浆厂的原料没有缺口，也不存在毁林问题，海南公路林是政府砍的，和金光无关。”
APP的反攻——“绿洗”
在绿色和平针对APP在云南和海南项目的两份报告发布时，专家学者也开始介入，将这场争论延伸到林浆纸一体化及速生林建设等问题。这次过程中，APP表现出开放态度，欢迎各方人士到其林场和工厂参观考察。但事后证明，这都是公关之举。
2006年8月至10月，应APP之邀，中华环保联合会两次赴海南、上海、江苏、云南等地考察APP的桉树引种试验基地，还在当年12月20日，出具了一份《关于APP云南事业区造林情况调研报告》。报告称：“所考察的APP在中国的金海浆厂和金东纸业等企业都十分注重环境保护”，且特别指出，“APP所践行的林浆纸一体化是解决中国造纸原料不足、改善造纸行业产业结构及环保落后现状的重要途径。”
2007年1月16日，中华环保联合会理事、地球村创始人廖晓义看到了这份报告，给联合会理事会写了一封短信，称自己“深感不安”，并请辞理事一职，理由是“本人对金光集团APP在中国推动林浆纸一体化项目建设进程中出现的有害环境的行为强烈不满，对中华环保联合会关于金光集团APP中国林浆纸一体化调研报告持有不同意见”。
两个月后，绿色和平调查组发现APP在海南鹦哥岭自然保护区核心区种植桉树并修建一条公路，这违反了自然保护区管理条例的相关规定。随后，APP在海南违规砍伐的事情遭到国家林业局点名通报，但中华环保联合会却在3月30日再次赶往海南进行了调研，并出席了APP下属的海南金海浆纸业有限公司“年产160万吨造纸项目开工典礼”。
除了请环保组织为其“站台”之外，APP还推出“APP青年公益实习”项目，资助高校学生进入公益机构进行带薪实习，项目的资助方正是金光集团创始人黄奕聪设立的慈善基金会。该项目于2010年自上海起家，并在随后的两年推广到南京和北京。2012年5月，有了解该实习项目背景的公益人士，在微博上公布了该项目与APP破坏热带雨林之间的关系，并呼吁公益组织和个人退出和抵制该实习项目。有数十家公益组织因此退出，同时也引发了公益圈关于“公益与企业”的讨论。
当时《中国发展简报》主编付涛发出《合作还是抵制：公民社会的多元化困惑》一文，指出其背后的矛盾。“NGO与好的企业合作开展公益项目是一种双赢。但面对问题企业投来的橄榄枝，如何把握公益合作的原则，NGO不乏矛盾和困惑。针对同一家企业，一些NGO可能正倡导公众抵制其不当行为，其他组织却可能与之合作共建，为其建设品牌。”
除这两种“绿洗”手段外，APP还动用公关公司对绿色和平发布的报告以及木材、纸张检测的结果进行质疑，“主要是玩一些文字游戏。”杨婕补充了其他“绿洗”的手段：APP在2005、2007年均面向公众出台过所谓的“森林保护政策”，公开提出不毁林的责任承诺，但都一次又一次反悔。
狙击上市
不过，环保NGO仍关注APP的一举一动，并提醒有关部门注意其环境表现。2008年8月10日，时任自然之友调研部负责人的张伯驹从一会员处得知：环保部污控司网站上发布了《关于对金东纸业（江苏）股份有限公司上市环保核查情况的公示》，正在对金东纸业上市事宜进行环保核查，并于8 月4日至14日期间进行公示以征求社会公众的建议及意见。金东纸业即APP所属的一家专门生产杂志所需的铜版纸的子公司。
随后，张伯驹联系绿色和平森林项目主任刘兵，问是否愿意合作，之后两人又联系了近10家NGO 。最后绿家园和地球村等4家NGO加入进来，它们都持续关注金光集团以及金东纸业在国内的动态，态度也空前一致。两天后，这6家环保组织联名致函国家环保部，建议慎重处理并考虑暂缓批准金东纸业上市环保核查。与此同时，他们也致函金东纸业，要求其按照《环境信息公开办法（试行）》 规定，在环保核查截止日期之前对此次环保核查所涉及的具体信息进行公开。
环保组织发函的当天下午，国家环保部就做出回复，表示会认真考虑并严肃对待和处理该函提及的问题。但APP此后没有任何回应。直至9月2日，6家环保组织第二次致函环保部，举报金东上市的7家下属企业之一的海南金海浆纸业有限公司在废水废气排放等方面存在长期超标的环境污染问题。APP才于9月4日在其网站首页发表回应，称“洋浦经济开发区规划建设土地局2008年8月19日出具的一份整改报告中对所有排放问题的改进结果已经给予了充分肯定。”
次年7月，环保部通过了APP的环保核查，但最终它们没有通过银监会的核查，这意味着金东纸业上市失败。
超市运动：撬动“给大象香蕉的人”
尽管绿色和平一直在中国实地监测APP的毁林行为，并不停将之曝光在公众视野中，但APP总是那套“不承认毁林”的说辞，态度转变不大，直到具有分水岭作用的2010年。这一年，绿色和平中国联合国际上其他地区的绿色和平办公室一起去游说APP的知名客户，劝其不要采购其纸制品，通过这个新的策略向APP的合作伙伴施压，从而迫使APP改变态度。
2010年7月6日，在法国连锁超市欧尚北京朝阳北路店门前，几只“伤痕累累的苏门答腊虎”，被“埋葬”在成堆的APP“清风”纸品下。这是绿色和平志愿者以行为艺术方式开展的一次施压行动，他们向欧尚递交了公开信，并要求立即停止从破坏苏门答腊虎栖息地生态环境的金光集团购买纸产品，同时把“清风”等APP纸品以及由APP生产的欧尚自有品牌纸品下架，并制定可持续的纸张采购政策，确保产品采购远离毁林。
“这是绿色和平惯常采用的方法。”杨婕解释，“在很多时候，你跟带来破坏行为的人直接沟通是最没效的，对方认为你是一个环保组织，觉得你撼不动我”，这就如同“蚂蚁抬大象”的情形。而想撬动这只“大象”，就需要找到“给大象香蕉的人”。”在绿色和平看来，这个“给大象香蕉的人”就是APP比较知名的国际客户——纸制品零售商，如欧尚、家乐福、沃尔玛、乐购等跨国连锁企业。
“做超市运动是一条很艰辛、很漫长的路。”绿色和平不停去游说这些跨国零售商，他们的品牌意识强，对可持续发展的责任更为看重。当他们感受到来自绿色和平的压力，也开始质疑APP的环境表现时，就会构成对APP的压力。2010年底，麦德龙实现全球停售任何APP品牌纸品，欧尚、家乐福、沃尔玛和乐购等超市承诺自有品牌停止使用APP纸张。从2011下半年开始，欧尚、家乐福开始执行“减量”计划，减少金光集团APP纸品在其店内的销量。2012年，沃尔玛也停止销售金光集团APP涉嫌“热带雨林纤维成分”的部分纸品。
不只是超市，2012年3月，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富士施乐（Fuji Xerox）、时装品牌蒙迪（Mondi）均确认不再采购APP纸品。随后，达能集团也取消与APP的合约。此外，绿色和平还对那些使用APP纸质包装盒的品牌商进行呼吁，进一步向APP施压。2011年10月6日，生产芭比娃娃的美泰公司正式宣布停止购买APP纸质包装。11月1日，全球最大玩具制造商、变形金刚和大富翁制造商——孩之宝公司在其新制定的《全球纸张采购政策》中强调：不会使用来自生产过程中破坏热带雨林的纸品，包括杜绝使用浆纸巨头APP的纸品。2012年5月24日，绿色和平发布调查报告《从热带雨林到包装盒》，指出全球连锁餐饮行业巨头肯德基的纸质包装品含有热带雨林成分。7月和10月，肯德基印尼和英国分公司分别取消了与APP的合约。
截至2012年，绿色和平已争取到APP在全球的151个客户取消或减量持有APP的纸品。这些大客户的流失，让APP大受损失。但他们仍继续坚持旧有的砍伐毁林政策。杨婕提供了一个细节：当绿色和平致函沃尔玛要求其抵制APP的纸品时，沃尔玛既想留住APP这个供应商，同时也不想“惹怒”绿色和平（绿色和平曾质疑沃尔玛的牛肉大豆等食品含有转基因成分）。在沃尔玛的撮合下，绿色和平与APP（印尼）等三方再一次坐了下来，可惜谈判仍没有实质进展。
出现在转折点的APP接班人
2011年5月12日，绿色和平中国发布《金光纸业往事》，警告金光集团APP潜在的投资者，建议了解金光纸业在环境破坏方面的不良纪录，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投资风险。经过一年的努力，绿色和平成功游说麦肯锡和Skagen Funds抛售他们持有的金光集团APP在印尼的上市子公司 Indah Kiat纸业的股票。此外，世界上最大的政府财富基金管理机构挪威政府养老基金和国际银行也抛售了Indah Kiat纸业的股票。
“大象”终于动起来了。2013年2月5日，APP承诺停止毁林，并开始实施森林保护政策，其内容包括一项停止进行所有天然林作业的禁令，在APP供应商的特许林地开展高保护价值（HCV）和高碳储量（HCS）评估，并对全部相关区域加以保护。该评估将由英国森林协会（TFT）和独立高保护价值评估方负责进行。在评估过程中，天然林作业禁令已开始贯彻生效。
发生如此大的转变，除对投资者和销售终端流失的顾忌外，与APP新的董事总经理黄晓霖也有很大的关系。32岁的黄晓霖，是金光集团创始人黄奕聪的孙女，一直被外界认为是APP的接班人。在APP推行新的森林保护政策时，她被视为“2014亚洲商界女强人——值得关注的榜外人选”之一。
杨婕分析，这些年，金光集团遭遇绿色和平的抵制，肚子里有很多怨气，但部分原因是作为家族企业，很爱面子，所以采取的方式就是不承认。而黄晓霖有过留学背景，曾在密歇根大学学习工业工程，拥有纽约哥伦比亚大学金融工程学硕士学位，视野开阔，品牌和环保意识都比较强，此时正值APP被供应商弄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所以在APP内部推行森林保护政策有很多优势。
另一方面，APP转变也与金光集团另一家姐妹子公司GAR——全球第二大棕榈油生产商的表现有关。GAR在2011年采取了“零毁林”目标，包括结束对泥炭地雨林的开发。尽管GAR也需要砍伐天然林然后种植棕榈树，但他们会在砍伐之前对林地进行价值评估。GAR的新森林保护政策，给APP提供了一个借鉴的案例。
2012年6月5日，APP公布了“2020年可持续发展路线图”，计划在此期间把印尼天然资源的保护作为其商业策略的重中之重。路线图内容包括在2015年前，APP将完成若干个承诺：确保其原材料全部采自人工林；印尼地区所有现在与APP有合作关系的供应商都将贯彻高保护价值森林标准，以求在最大程度上为保护生物多样性、稀有生态系统及当地社区权益作贡献。在2020年前，印尼地区所有现在与APP有合作关系的供应商都需要取得可持续森林管理认证（SFM），以确保其运营达到该领域的领先水平。2013年8月31日，APP可持续发展总经理 Aida Greenbury发布了一条推特：“这是最后一条进入APP纸浆厂的雨林木材”，标志着APP不再砍伐热带雨林作为其纸业公司的原料。
九年之后
2013年10月，绿色和平发布一份报告，对APP停止天然林作业的做法给予了肯定，“总的来说，森林和泥炭地禁伐令的实施还是相当成功的。”此外，绿色和平对APP主动公开两起违反《新森林保护政策》事件的决定表示欢迎，但“APP必须保证在未来不会再出现任何违反其森林和泥炭地禁伐令的情况。”
至此，绿色和平与APP正式“握手言和”。不过森林保护政策的实施效果需假以时日才能看到，此前数年间，APP在谈判桌上的几次反复，也令绿色和平对其保持谨慎态度。但杨婕认为，APP酝酿了很久，也已经在媒体和政府以及环保组织面前召开了新闻发布会，考虑到其对舆论和名声的关心，“这一次APP违背承诺的可能性不大”。
与此同时，绿色和平也提醒所有希望与APP重启商业往来的企业，在与APP签署采购合同时必须加入一些严格的条款，要求APP坚持实施其《新森林保护政策》，并继续解决目前面临的问题，如森林保育和生态恢复。自此，绿色和平与APP的关系将进入新的阶段，通过第三方的评估机构（TFT）来帮助APP完成和落实这些森林政策，并确保在2020年前能够实现。
接下来，一场新的战役即将打响。另一家同样来自印尼的新加坡金鹰国际集团（REG）旗下企业——亚太森博（Asia Symbol）存在着与APP此前类似的毁林问题。目前该企业在山东和广东有浆纸厂。未来绿色和平将继续推动知名企业与亚太森博及其子公司停止商业往来，向其施压。
（作者系公益观察者，本文部分内容摘编自既往媒体报道和绿色和平发布的调查报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