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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家」的性教育

 

 

 

      苏艳雯作为国内唯一一个着重为心智障碍儿童提供性教育的公益组织「爱·成长」的老师,主要职责就是教这些特殊儿童如何正确认知自己的身体、表达对别人的喜爱、自慰以及拒绝别人对私密部位的触碰,也不要侵犯他人等等。

 

       未婚就像是没拿到性教育的从业资格证一样,每当有家长发现苏艳雯还没结婚时,也大多会诧异地看着她:「那你怎么会做得到的?」苏艳雯的一头短发自然垂下,脸上露出一抹尴尬的笑。「其实背后可能的括号是你不害臊吗?你将来怎么结婚啊?」

 

 

 

       2016年12月的一场性教育活动中,一位妈妈将苏艳雯小姐拽到一旁,悄声问她是否有色情片可以用来教自闭症的儿子自慰。「哇,这种家长太棒了!」苏艳雯对《人物》记者聊起这件事时,镜片后的眼睛突然睁大,有一束光芒绽放,「她知道那是一个正常的小孩子,到那个年龄段,本来就有的东西。」而多数家长不过是跑来问如何让孩子不自慰或减少自慰次数。

 

     「如果说一些普通人群的性权利也并没有得到太多满足或尊重的时候,那大家更不会把眼光放在心智障碍的孩子身上。」苏艳雯是一名特殊儿童性教育老师,供职于广州「爱·成长」综合性教育课堂——一个公益项目,学生多为患有自闭症、唐氏综合症及智力发育迟缓等心智障碍病症的9-22岁青少年。她教他们如何正确认知自己的身体、表达对别人的喜爱、自慰以及拒绝别人对私密部位的触碰也不要侵犯他人等等。

 

      课程从释放表达欲望开始。每周日上午,广州市第二少年宫的教室内,墙上贴着打印出的「绿灯」与「红灯」代表不同意见的区域,「认同的这边,不认同的这边。」孩子们开始向自己的选择区域移动。回答并无对错之分,只是激励他们勇敢表达自己的感受。

 

       心智障碍的孩子总是被父母管教得过于乖顺。她记得不久前在剧院听一场来自埃及的视障团体的交响音乐会,现场吵闹的都是健全的普通孩子,心智障碍的孩子反而最为安静。「很大程度上公众可能对心智障碍孩子的接受度比较低,逼得家长就会希望把我们家孩子先教成是那种比你们普通孩子更守规矩,(让)你们接纳他。」

 

       被刻意束缚的表达欲望和先天欠缺的表达与认知能力,像是一颗蛋上裂开的缝。台中特殊教育学校吴胜儒主任曾对媒体指出,心智障碍者比一般女生受到性侵害比例高出20%以上,且加害者多为熟人。苏艳雯们试图去弥合这道缝隙,要教会他们拒绝与反抗。

 

     「给你一颗糖,让我摸一下你的小屁屁好不好?」助教拿着糖凑近教室中间的孩子,「你快点走开啊。」有孩子在旁边大声提醒。每个学生都要经过这样的训练——对除去自己、家长或家长授权的医生等以外的、试图触碰他隐私部位的人说「不」,迅速离开,并将情况反馈给父母、老师或穿制服的人。

 

 

苏艳雯会教孩子把接触到的所有人按不同的亲密程度,分在不同的「人际圈」中,而和每一圈的人能做的身体触碰范围不同。人际圈的学习是预防性侵犯的一个重要步骤(摄影|贺廷通)

 

 

       系列课程结束后,测试会升级,苏艳雯的朋友们——以陌生人的身份悄悄靠近摸孩子的隐私部位;拿一颗糖引诱他脱掉裤子;或语带威胁让他摸自己的隐私部位。就在这一环节,有些平时嘴上清楚说着「不可以」的孩子,在一颗糖的诱惑下,「唰」地一下脱掉了裤子。吓得苏艳雯和其他老师径直冲过去想帮他提,「啊,为什么会这样子啊?」

 

       这些「潜在加害者」还会被告知某个孩子的弱点,比如有人长大想当厨师。在他已经说「不」后,如果跟他说,「你想做一个好厨师的话,你给我摸一下你屁股吧。」他有可能会答应。苏艳雯发现只要一说这句话,那孩子立马就把屁股撅起来,「你来摸吧。」苏艳雯崩溃了。

 

       对心智障碍儿童传输知识的难度终究异于常人。课程只在每个周末上午开设一小时,每班不会多于15人,因为学生的专注力和老师的精力都无法支撑更长时间和更大规模的课程。几乎每名学生旁边都会有一名助教,或将普通话翻译成粤语,或是提醒保持专注,又或是帮忙控制行为问题。有时往往助教多于学生。

 

       他们总是会被一些词语缠绕住。苏艳雯讲:「见到一个人我们会有性冲动的感觉。」台下学生问:「什么是性冲动?」苏艳雯没有再用别的词替换,她想让他们清楚地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你的心会怦怦怦地跳。」又有学生问:「什么叫怦怦怦地跳?」助教将孩子的手放到心脏位置按住,依然感受不到,那就原地跑起来。「啊,摸到没有,这就是怦怦怦地跳。」苏艳雯的嘴唇上有着泛白而细密的纹路,「下一次他真的有感受到怦怦怦怦地跳,他就知道,哦,原来是我喜欢那个人就是这种感觉。」

 

       每堂课都会消耗苏艳雯大量精力,家长也总会感激老师给孩子上课的不易,「我们会告诉他说其实你们更不容易,我们是一个星期见他一次,你们天天见。」有的家长会在她面前突然落泪情绪崩溃,「我们后来发现这句话就不能说。」

 

       测试的通过率并不高,因为苏艳雯太清楚他们的死穴。糖宝成了苏艳雯在经历过诸多挫败之后捕获的巨大成就——糖宝是一名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女孩,在和妈妈坐地铁时她突然起身说:「妈妈,换位子。」妈妈坐过去后才发现是旁边的男子动作不检点。「她不知道怎么拒绝,但她知道让妈妈换位子。」苏艳雯吃掉了刚刚在活动中被拿去比作阴茎的香蕉。

 

      糖宝曾在两年内让苏艳雯无法检测她是否真的学懂了,「不能说是失望,只是说不抱希望。」苏艳雯告诉《人物》记者,因为无论志愿者如何测试她,她只是缩在一边不动、不离开、不拒绝。

 

     「我们家的女孩特别喜欢黏某些大哥哥」、「男生进入青春期,他可能在某些场合他会把手放到裤裆里面自慰」……总是在问题出现后家长才来向苏艳雯所在的公益组织求助,「家长觉得很尴尬,不知道怎么处理。」但在给孩子授课前,最先要过的是家长的「羞耻关」。

 

       一个分为两次、近四小时的工作坊是特意开给家长的,期间会做一个填写身体词汇的游戏。苏艳雯觉得像是给家长玩的一个「恶搞」游戏。家长在纸上写出男女特有的身体部位能拿到5分,共有部位则是1分。写完后,苏艳雯故意让男女家长互讲对方性别专属器官。「他们有些真的确实是连阴茎或是阴道这些词语都没有语气比较轻松地讲出来」有家长用「男生尿尿的那个地方」指代阴茎,苏艳雯觉得不可思议,「哎呀,『阴茎』两个字你讲了,就是一秒钟不用的事情,你硬是要拖个两三秒,让自己在那边穷尴尬嘛。」

 

       而总是将这些性器官和性行为的词语挂在嘴边,让苏艳雯的母亲林爱屏觉得很「羞家」(粤语:败坏门风)。2010年底,苏艳雯的双学位也读完了,再没有任何理由搪塞妈妈林爱屏对工作的追问,坦言了自己的职业,林爱屏觉得这怎么说得出口?

 

       至今,苏艳雯做了7年特殊儿童性教育老师,但直到第5个年头上,母亲都未停止过给她发教师招聘信息,劝她换工作。「他们没有说过这么一句话,但是他们会给我这么一个感觉,就是你好好的一个姑娘家(笑),又还没有结婚,没有生孩子,为什么做这种事情?」「这种事情」父母甚至羞于提及。

 

       林爱屏曾向苏艳雯抱怨,「别人都问我,你毕业了你在做什么东西啊,我都不好意思讲。」她会拐弯抹角地跟亲戚邻居说苏艳雯在做老师,当对方再深入一步问「做什么老师」,她就说是心理咨询方面的。父母总是用「这个」「那个」「这种事」来指代她的工作。苏艳雯有些哭笑不得。

 

       2013年海南校长带幼女开房等性侵事件频繁曝光后,媒体对性教育的呼吁声浪渐高。一天下班回到家,林爱屏跟苏艳雯说,「你看,他们说性教育很重要。」「我说你才知道啊。」苏艳雯侧头一笑。社会关注度的提高扭转了母亲的看法,但这扭转也并不算彻底。

 

       最近,母女俩「短兵相接」聊了一次。林爱屏一直没接受《人物》记者的采访,这次聊天算是苏艳雯「采访」了一次母亲。

 

      苏艳雯问:「假如有一天,我因为性教育老师这五个字,登上了非常体面的电视台,例如CCTV,那你觉得是一件体面的事情还是不体面的事情?」林爱屏答:「一半一半。」

 

       女儿未婚就从事性教育,更是林爱屏心中的一根刺。「你现在还没结婚,如何谈性教育呢?起码你结了婚好一点吧。有没有说服力?」苏艳雯气着解释:「就像是医生,不是一定要把所有病都得一遍再治好自己才有说服力。」

 

       未婚就像是没拿到性教育的从业资格证一样,每当有家长发现苏艳雯还没结婚时,也大多会诧异地看着她:「那你怎么会做得到的?」苏艳雯的一头短发自然垂下,脸上露出一抹尴尬的笑。「其实背后可能的括号是你不害臊吗?你将来怎么结婚啊?」

 

      一切都始于人们对性的遮掩。小学五六年级时,有卫生巾品牌进驻苏艳雯所在的学校做推广,告诉女生有关月经和卫生巾的知识,并发放一个粉红色的卫生巾小礼包,最后总是会嘱咐一句「这个不要给男生看到啊」。这是一颗种在小女生苏艳雯心里的有关「性」的种子。家里没人谈起过这个话题,苏艳雯也从未问起。

 

       老师曾是苏艳雯的求助对象。初中时一本历史类书籍中出现了「断袖之癖」四个字,苏艳雯不明白,晚自习跑去问历史老师,没有得到回答还遭了一顿「狠瞪」,最后她自己查了辞海才知道。

 

       2009年,苏艳雯社工专业大学四年级,美国北新英格兰地区的计划生育协会公众教育员格兰·昆特(GlennS.Quint)到校进行性教育授课培训,这个身形瘦削、表情夸张的美国老头儿,将A4纸裁成四份发给同学,让他们把关于性的疑问全都写出来。苏艳雯写满了两张。她惊讶于小时候存在的那些疑问居然还能一条条闪现出来,「有些问题并不因为你长大了,就不在了。」那是苏艳雯第一次意识到「性这件事情是可以在一个正式的场合被公开谈论的。」

 

       一年后,当「爱·成长」机构向她发出工作邀请时,「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彼时,她以为性教育在国内已经发展,但当她在网络上搜索「性教育」三个字时,跳出来的还是一些与情色和性交相关的信息。「其实跟我念小学的时候相差无几。」直到目前,「爱·成长」也仍是国内唯一一个着重为心智障碍儿童提供性教育的公益组织。

 

       因为薪资低,2012年到2014年,苏艳雯还兼职社工以维持生活。教育的收获总是迷人的,7年特殊儿童性教育的经历也让苏艳雯的思考面向更加多元化。当心智障碍者与常人做同样事情却得到不一样的结果时,她开始思考群体社会地位的失衡。

 

       曾有一名智力发育迟缓的女生在课堂上问苏艳雯,为什么地铁上那名被陌生男子挤蹭身体的女生不反抗?苏艳雯只能用「可能她没有注意到或没有上过这个课」来搪塞,「我没有办法去跟我的学生讲说为什么你在地铁看到那个女生她不保护自己。」而在另一起事件中,一名女性在面对心智障碍者的不当言行时直接选择了报警。   

 

     「其实很粗暴地讲,那就是证明一件事情,心智障碍的孩子对比起女性来讲,他更弱。我们不会向一些有能力或者是权力更高的人去嘶吼,但是我们会对一个比你能力弱、位置比你低的人提出要求。」社会的习惯性忽视成了特殊儿童性教育上一堵隐形的墙,而且常人面对性侵犯时的不作为也会给这些孩子造成误导。

 

      苏艳雯希望这社会能公平一些,「做到言行一致了,其实对于心智障碍的孩子而言,也是一种教育,言传身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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