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张累累,是做过反性骚扰广告牌、推动建立高校反性骚扰机制的女权主义行动者,我是不是很酷,哈哈哈哈哈。”
没见过张累累的人,可能会以为她是个中二患者,因为毕竟拍过这种照片啊。
“行走的反性骚扰广告牌”活动照片
但真实的累,是个随和的软胖子,在经历无数挫败后却依然负重前行。她在25岁时,遇到普通人在这个年纪不常有的挑战。让我们通过她的故事,了解一位真实的女权主义者。
在同志小组学女权
女神:累,你好,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女权主义的呢?
累:说来很巧,大学的时候,我是校媒的记者,社团的人让我去采访一个同志小组,说是和女权主义有关,但ta们不知道其实我前一天就提交了加入小组的申请表,哈哈哈。
第二天我去采访ta们的时候,正好一群女权主义者在做砸花瓶的行动。我在那之前看过《第二性》,对女权主义有一些自己的想法,觉得她们砸花瓶挺有意思,所以下午就去听了她们的讲座。
几位女权主义者在街头砸碎一个大花瓶,反对女大学生选美活动
讲座的内容也挺有意思的,突破了我原有的一些思维框架,比如谴责受害者这件事情。当时没有想过,她们这么一说,我就觉得原来这个事情是存在的,我之前被性骚扰后带着微微的羞耻感,都是因为谴责受害者的文化。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活的女权主义者,觉得这群人可有意思了,她们会讨论要不要戴胸罩这样的话题。
后来我被熏陶久了,对原来感到反常的事情觉得不那么反常了,比如在公共场合谈论性器官,谈女权主义,谈同性恋,没有什么禁忌,这让我感觉非常自由。
从了解女权主义之后,我感觉自己看世界的角度变了,就不再是那么从众了,而是有非常多的反思,每次放假回家后看到的是更多更多的性别问题,那时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权主义者。
女权主义行为艺术,抗议央视没给性工作者的脸打马赛克
后来就开始参加了一些倡导性别平等的活动。参与者都是志愿者,有伙伴因为参与活动被警察请“喝茶”,她大半夜接到辅导员的电话让她去学校,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恐慌。尽管我们做的是正面的好事情,还是会遇到阻力。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公权力可能不是保护你的,一些信念开始动摇。
那也是我第一次去参加女权工作坊,认识了更多的女权主义者。女权工作坊有协作者,但她们不会自称讲师,讨论的过程让我觉得很平等。很多问题她们不会给我一个答案,而是让我们自己去讨论。后来我被女权运动所吸引,也是因为女权的理念包含了广阔深刻的价值。
图片来自已经被封的“女权之声”微信公众号
“她们才是真正勇敢的人!”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广州,但是飞机刚落地,我得知一个女权伙伴被警察带走的消息。那段时间我非常恐慌,很多人都在声援这些女权伙伴,不同领域的人都在帮忙,我觉得参与这些事情是需要挺大勇气的。
女神:女权行动带给你的改变是什么?
累:我以前很丧,特别悲观,特别虚无主义。一个比较压抑的环境,容易滋生虚无主义。我当时感觉这世界很糟糕,能看到一些问题但什么都做不了。我的悲观其实是一种逃避。
成为行动者后,我才意识到周围很多人会觉得,“你做的这些事情别人也不会理你,你们为什么要用鸡蛋去砸石头,这样非常幼稚。” 我才意识到自己当初也是这样,就好像知道这世界是怎么运行的,已经看透了这个世界的真理,觉得自己和世界无可拯救,但其实是在给自己找理由不去行动,自己消化、腐蚀掉自己的悲伤。我觉得做行动的人或许看起来很幼稚,但意识到这些事情都很难还愿意去试的,才是真正勇敢的人。
女神:做这些事会让你有压力吗?
累:会,而且我一焦虑,就会吃得很多。2015年之后有些行动到了低谷,我当时是在一个探索的时期。之前的行动者们做了那么多事情,我会有压力,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新的情况,延续了很多之前的模式,但是效果并不好,有的时候是挣扎着去做一些事情。那段时间我非常焦虑,但信念感还是在的。
曾经“瘦弱”的张累累
8000人致信母校反性骚扰行动
(补充信息:今年年初,罗茜茜实名举报北航陈小武性骚扰,并呼吁母校建立反性骚扰机制,此举引发了全国70多所高校的学生/毕业生纷纷致信母校,建议建立校园性骚扰防止机制,共有8000多人参与了这次联名寄信的活动。)
累:处境越来越艰难,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特别好的事情,比如年初寄信那次。
女神:能简单介绍一下今年的寄信活动吗?
累:因为罗茜茜事件。罗茜茜作为当事人,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提出要建立反性骚扰机制的,而不只是专注于解决个案。我觉得那是个很好的时机,所以就准备给我的母校写信。
我的母校武汉大学也有很多人关注此事,当时征集到了500多个签名。我们把这封信发到了武大校长和书记的邮箱,但是到现在也没回。
前几天,在我们建的跟进武汉大学反性骚扰的群里,有人说ta打电话到学校去问过,但是学校很敷衍,说:“我们不知道这个事情,你们可以去问保卫部什么的。”
关注这件事的人还是很多的,武大的老师也发过联名信,所以我想继续跟进这件事,就把原来那封信又发了一次。
4月9日,张累累又发布了一次给武汉大学校长的公开信
女神:给学校打电话的是当时联名的人吗?
累:那个人我不认识,只是在同一个微信群,应该也是挺关注这件事才会打。
女神:嗯,那第二次寄信想要达到什么效果呢?
累:想再跟进这个事情吧,和武汉的其它高校一起来推进这个事情。
女神:你希望武大给出什么样的反馈?
累: 在目前校方完全没有回应的情况下,我希望ta们能回应,表现出ta们对这个问题是重视的,是会做一些事情来改变现状的,我觉得能做到这些就挺好了。
女神:这次寄信和最近爆出的多起性骚扰事件有关吗?
累:作为一个关注反性骚扰议题的人,建立机制这件事,是我一直都想推的。在厦大那件事里(这里指的是,2014厦大吴春明涉嫌性侵学生的事件),我就是声援受害者的志愿者之一。
这一次也是这样,有机会做事情我都是会去参与的,所以这次想借这个时机继续推进建立机制。现在北大做的比较好,已经出来了初稿,我就想着手武汉这边。我还设计了一些问卷让其它学校去做,然后再去推,能做多少做多少吧。
女神:为什么会选择反性骚扰这个议题呢?
累:我其实参与过很多议题,跟进的多了就觉得对这个议题是有责任的,很需要有人去关注这些事情,我就去做了,然后其实我小时候也遭遇过性骚扰。
我查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发现很多令人震惊的新闻事件,查到的一些数据让我感觉情况很严重。我还写过一个关于深圳公共交通性骚扰状况的调查报告,去年年底发布的。
张累累所写的《深圳公共交通性骚扰状况调查报告》的部分内容
女神:你有过被性骚扰的经历吗?
累:一次是我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当时我在公交车上,要站起来抓那个杆,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用他的手环住了我的手。我一直要抽开,他就一直抓住我的手不放,还非常淡定地、猥琐地看着我笑。我当时觉得很尴尬,不知道他要干嘛,但是我又很害羞,不敢求助。我的朋友就站在旁边,目睹了整件事的经过,但她什么也没说,还露出了跟那个猥琐男人差不多的笑容,这让我产生了很深的羞耻感。
还有一次是在村子里的小卖部门口,一些年轻男子在那里站着,当我路过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对我喊:“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你屁股好大啊,来,过来跟我们聊聊天。” 我还挺害怕的,怕他们真的走过来跟我聊天。但最让我无语的是,还是那个朋友在我旁边,并且她又开始笑我。
我唯一记得的这两次性骚扰她都在,又都让我有羞耻感,而当时的我只是一个短发、穿得很土的小孩子。所以性骚扰不一定和性欲有关,它更多是权力和控制的体现。
不总是成功的行动
女神:我知道你参与过不少倡导性别平等的行动,但有些可能不这么成功。能说说你从失败的行动中获取的经验吗?
累:大多数行动也不能说失败,就是不被别人知道。主要是一些跟法律相关的,比如申请信息公开、寄建议信或联名信之类的。
之前郜艳敏被拐卖的那件事,我当时写了一个联名信寄给了政府,收到的回复很敷衍。还有福建省有一个免费师范生限男生的政策,我申请了信息公开,但教育部的反馈说了也跟没说似的。
这种热点事件时间一久就没那么多人关注了,但是走法律程序是需要一定时间的。然后如果缺少外在的推动力的话,有关部门就会敷衍了事。
女神:你当时是什么感受?
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同时也会探索其它的方式,当时“女权之声”还写了一个关于免费师范生的性别比例调查报告,虽然那个也不是很多人关注。
有些理念是我一直坚持着的,比如行动不能拖延,只要我看到与性别歧视或性别暴力有关的新闻,都会去关注,能做事都尽快去做。
但是后来做行为艺术的风险很大,所以就尝试其它新的方式,其中就有众筹做反性骚扰广告。因为当时众筹很火,北京的BCome小组做了一个反逼婚地铁海报的众筹,让反逼婚的话题得到了许多关注。我当时希望推动有关部门发一个反性骚扰广告,但难度比较大,所以就自己众筹搞了一个。
BCome小组众筹的反逼婚广告登在了北京的地铁站内
最后筹到了钱,广告也设计好了,但无法上架。可是我觉得这个广告牌非常有意义,不管怎样都要让更多人看到,就打算自己背着它到处走,也就变成了后来的“行走的广告牌”。虽然我因为那个活动被逼迁,但此后地铁里也出现了很多反性骚扰的广告。
通过众筹设计的反性骚扰广告牌
我觉得,如果政府不做这个事情,我们也可以自己去做;如果花钱买广告也不行的话,就用自己的身体去做,总要有人去做这些事情。
每个行动都是有偶然性的,如果那次我们不抓住那个机会,去做高校反性骚扰的呼吁的话,可能那个时间过去就过去了,不会有任何成果留存下来。
现在北大回应要建立机制,这跟我们之前做的倡议是有关的,行动者也建立了连结。我觉得需要抓住时机去做事情。
女神:背那个广告牌时,你穿了一身粉色,是你自己设计的吗?
累:不是,是朋友帮我打扮成那样的,没想到会那么受欢迎。后来很多人遇到我的时候都以为我是粉色头发,哈哈哈,这个形象可以用一辈子。
一身粉色的张累累
女神:那你觉得自己的真实形象是怎样的呢?
累:我是一个很随和的人,然后很善良很真诚。
女神:什么鬼?
累:哈哈哈,我真的很随和。
女神:温和的女权主义者?
累:不,我是激进的女权主义者,但我的性格很温和,是温和的激进女权主义者。
篇幅有限,女神未能将所有故事呈现出来。但是通过此篇的叙述不难发现,从接触女权主义开始,张累累便从未停止过批判与反思。
她摒弃了犬儒、虚无,做了原本不敢或自认为不屑去做的事情,去行动,去发声。她由此变得焦虑,甚至要承受很多风险,比如突然被逼迁、被喝茶。
她在25岁时,承受了这个年纪不常有的压力,女权主义让她的生活变得更复杂、更艰难。可当我问及对未来的规划时,她如此说:
“未来我可能会去留学,但这一部分会成为我人生中特别重要的一部分,运动是我的使命。就算我做其它事情,也还是希望积累更多资源、知识、人脉,我需要让自己变得更厉害,才可以更好地去推动性别平等。”
这是一种看客难以理解的, 行动者的信念。
愿张累累和她的信念不被时代所辜负。
PS:这是女神第一次采访行动者,欢迎更多小伙伴来勾搭,接受我的采访有惊喜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