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6日,许多人都在感叹:”MeToo”终于来到了中国,自7月23日公益人雷闯被揭发性侵之后,经过几天的激荡,对性骚扰的实名揭发和评论成为井喷式的话题。有人说,这是中国女权历史性的一天。很多人包括我,非常激动,当然也有人悲观,早早就说出来了:这”MeToo”很快就得结束。
愿子弹飞,多飞一会。这个正越来越被深度维稳的社会,难得有一个机会被震动,被暴露出内在的腐朽结构,人们十分惊讶,只是因为从未真正看见,虽然日常犬儒式地感慨‘你国药丸“。这仍然只是最初步,很多人还是在观望,还没有开始说自己最想说的话。更长远地说,作为一种现象的性骚扰不是烂疮,挖开切掉了事,而是内毒外流,从诊断到治疗,绝对不会是短期的小功课。
其实女人一直都很愤怒,只是当她们在男权的包围下孤立的时候,愤怒更多只是储存为内伤。“我也曾变得钝感”,揭发央视主持人朱军性骚扰的女生这样写道。但当一个人站出来,有一些人看见了她,当她们也站出来,更多人又看见了——愤怒汇合,这就是女性的运动。就这位女生来说,她的体会是:“但从去年开始,女性平权运动一直如星星之火,虽微弱却给人指引。”
那么,自去年以来,事实不是““MeToo”终于来到了中国‘,而是‘“MeToo”一次又一次地来到了中国”,每一次都攀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传播高峰,让更多人第一次知道了它。其实它早就在,并且一直在努力上升。在此仅列出去年以来的三个关键性事件:
2017年5月,女权倡议者张累累发起反性骚扰人肉广告牌活动,虽然很快被叫停,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应:中国地铁车厢里第一次出现明确带有“性骚扰”三字的公益广告。
2018年1月,罗茜茜实名揭发北航教授陈小武,并发动3000多人致信北航。随即全国70多所学校9000名学生和校友致信各大高校和教育部要求建立高校性骚扰防治机制。1月14日教育部表态将“研究”。
2018年4月,20年前北大女生高岩因性侵自杀的旧事被重新曝光,多所高校教授性骚扰个案被揭发,北大成为第一个制定校园反性骚扰制度的高校。
这三个事件代表了去年以来中国反性骚扰运动的次传播量级的提升。张累累的行动没有能进入大众传播,但通过社交媒体有100多人响应了她的背广告号召,这些人是生活在各个城市的青年女权主义者。由此证明了一件事:在具有女权意识的年轻人当中,性骚扰议题具有极大的潜力。
张累累的反性骚扰人肉广告牌活动
挟名人丑闻之卖点,美国”MeToo”风暴在中国难免有许多传播,它输送了远程的鼓舞:揭发不是羞耻,性骚扰可以也应该被解决。受”MeToo”运动感召,罗茜茜成为中国实名揭发性骚扰的第一人,将议题带上大众传播的广阔平台。随之而起的反性骚扰机制倡议,则通过动员组织了一个具有强烈反性骚扰意识的青年行动社群。也是从这时候开始,一方面是无法遏制的传播——人们极有动力地不断转发重发,一方面是快速而多样的审查,斗争的结果是传播的又一次增量。
而高岩事件恰在清明节时被披露,在经历两天的各社交媒体删除之后,在大众媒体也开始加入报道之后,成功突破封锁,第一次令性骚扰燃起无数匹妇匹夫之怒。接下来,随着北大成为问责焦点,随着更多高校个案的曝光,传播又进入了发声与封禁,无数人肉对权力加高技术的博弈。一个例子是,4月6日晚诸多北大学生围观一名学生遭遇的夜间约谈,流出照片显示,拥挤的房间里许多学生都在用手机——那晚他们的即时播报传遍了各种网络平台。这种博弈其实充满了紧张凶险,而当女生岳昕因参与问责而遭到恐吓禁足,她发出的长篇动人告白,不但将问责北大的影响力扩展到更多群体,也使反性骚扰在权力改造方面的意义为更多人所体会,所认同。
随后,是一段时间的沉寂,各个围绕这一问题建立起来的微信群开始聊起其他话题,虽然时不时会有人问:“最近有什么进展吗?”——人们渴望进展,渴望爆发,让议题再上台阶。但是触发点可遇不可求。自2018年以来,规律已经清晰,只有个案才能引发传播潮,并且需要是实名、清晰、严重的那种。
相对低潮是难免的。我通过“微信指数”这个小程序检索了“性骚扰”关键词的传播量,从1月到4月, 波动的曲线其实代表着顽强,每一次起伏都将关注带上又一个新的高峰。而跌落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蓄能。
这时候,此前有披露的中山大学张鹏性骚扰的问题,被重新整理公布,大大满足了等待的人们的渴望,令性骚扰关键词再次闪动,从传播的角度这是我看张鹏事件的最大功能。另外,它也测试出行动者们已经多么训练有素,以及有多少围观群众也愿意为反性骚扰做事——例如国外相关学术机构很快就获得了传送给他们的信息。
“最近受了点刺激”,一个女生这样开始了她对一个名为袁天鹏的“议事规则专家”的揭发。袁现在已经不那么活跃,但公益圈开始惊动——是的,在高校反性骚扰机制倡议进入胶着的时候,“MeToo”找到了公益圈这个新的突破点。7月23日,雷闯事件让无数公益人三观受震:一个有志青年,一个多年活跃,为媒体制造了无数素材的公益达人,竟然是一个两面人。而邓飞等人,此时不合时宜地乱入,祭出哥们义气试图替雷闯解围,其实是反向炒作。雷闯上了头条,邓飞的道歉也上了头条——公益圈——这个并不真的构成共同体的领域里,男权终于开始系列自爆了。
那篇针对雷闯的控诉,令人真切体会到性骚扰可以给女性造成的身心创痛,包括听到关于他的信息都会呕吐这样的细节,如此日常又如此令人震骇。我们的社会价值观虽然已经被强行污染严重,然而,内里尚存的良知还是足够的,只是像石油一样需要被精准触探才能喷出。这名女生所受的摧残和她的勇气打动了许多人,而就在那两天感动而鼓舞的围观者当中,就有章文事件的当事人——在遭遇强奸两个多月之后,在这时候,她终于决定说出来了,并且非常明确,不是仅针对章文个人,而是要阻止他(们)侵害更多女性。
删除很快就来了,总比预想得快了那么一点点。为了让朱--军的“事迹”多驻留一会,网友又开始了搏斗,无数账号加入了重新发布,大众媒体在抓紧报道。传播的窗口大小,窗口期的长短并不是固定的,而是角力的结果,因此每一次反审查的个人行动都是有意义的。在这前所未有的黑暗时代,在高技术被用于高效反人民的绝望之中,另一方面,人们却分分秒秒地在证明,个体仍然可以赋权,反抗仍然有效力,社会并未死去,而是随时可能复活——至于随时何时?偶然之中有必然,这才是本文真正的重点,那就是:
人们必须看到,女权主义对这个国家有多么重要。它维持着内在的正义,它储蓄着良心的能量,它诉诸心灵并且正大坚强。我指的是,它是一种秉赋在黑暗时刻愈发必须坚持的抗争伦理的斗争哲学。在种种曾经活跃的主流异议力量被逐个解散之后,女权主义仍在一线,并且比以往更调动广泛。这并不是因为它有什么统一策略之类,而是因为它连接了千万从未能言说的女性的经验,并且由她们自己,把愤怒转化为责任性的行动。它不可被镇压因为它不属于少数人,而另一方面,它也不可能被收编,因为父权制对它的每一让步都会引起其自身进一步的危机。我们正在目睹的反性骚扰风潮,应该再一次增强人们对女权主义的敬重。
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它是如此脆弱,却感到了飓风的气息。所有的蝴蝶,曾无名微薄地奋斗牺牲过的,都应被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