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三年,公益行业的经济数字喜人,规模正迅速扩大。中国社会组织经济规模(N-GDP)测算研究课题组在2018年7月宣布,2016年全国社会组织总支出总量约6373亿元人民币,增加值总量约2789亿人民币。在2017年9月7日到9日三天时间里,仅腾讯公益平台就筹得超过13亿元的善款。虽然与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还不太吻合,但已经形成了一定的气候。一些学者乐观地认为:中国的社会组织正在成为经济和社会建设的生力军,可以期待其扮演新的重要角色。
然而,公益依然只是个小众行业,在各大招聘网站上,无论是职业类别还是职业岗位只能被归类到其他栏。更遗憾的是,作为职业化的行业,公益的正当利益(比如机构运营成本、人员薪资以及项目结余等)至今没有得到确认,薪资低、职业链短、流动频繁等顽疾得不到解决。相关研究找到了多方面的原因,机构管理、职业发展、政策引导、能力建设等等,却没有考察公益行业的利益分配机制及其不平等状况。相对于快速上升的经济数字,公益利益流向了哪里?
如城市般,公益是个矛盾体。肉眼所见高楼林立,光鲜亮丽,在阴影处无不藏污纳垢。公益领域的人际关系、业务关系和资源利益关系,在地面上以各种貌似合理合规的面目出现,在公益地下则汇聚成了一条暗河,通向四面八方,实现利益输送,形成了不同类型的高地。
专家走穴的利益链
公益领域有个比较突出的奇怪现象:特别看重、尊敬专家,从社区街道的居民活动、省市级活动、各种沙龙讲座培训战略、还有会议研讨会评估评审等等,几乎都要向外请一两位专家坐阵。更甚的是,有些项目和机构以“外请专家”的模式搭建与运作。当它剥离出流水般的专家后,项目和机构所剩无几。
这些专家来自高校教师、政府相关部门及退休人员、商业相关业务代表、公益内领袖和风云人物、业务精湛者等等。应该说,“专家”具备行业需要的专业特长,劳务付出支持其获得适当的报酬。关键点在于,“外请专家”好像成了一种行业规则,仿佛还形成了一股仰望“专家”的风气。在规则与风气之下有时不得不怀疑,公益暗河里是否已经形成了一条牢不可破的专家利益链?
为什么称之为利益链呢,主要因其看似正当名目之下的非规则运作。第一,资源利益的交换支撑 着这股“专家”风气,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特定的集团与圈子;第二,“你要认识人”似乎成了混圈子的诀窍;第三,大多数“专家”有着正经职业,他们顶着某种优势来此打牙祭,赚取职业之外的叠加利益。多数情况下,一位专家2~3小时所得利益可抵一线工作人员半个月工资。
机构内部的剪刀差
早在公益发展之初,从业人员低薪资是整体性的、机构化的,而近几年低薪资的形式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机构内部的薪资分化,主要负责人及重要岗位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基层从业人员的薪资基本维持在原状。从理论上讲,组织内部的薪资分化应该有利于机构管理与成长,比如商业领域的薪资必然是分化的。但之所以将公益行业的薪资分化定性为剪刀差,那是因为伴随着以下两种倒退:
其一,公益机构的私营化。公益发展之初身负使命,它想要承接政府的转移职能,想要扶弱增加福祉,想要建设社会为社会带来生机。在此基础上,把公益机构定性为公共产物,不属于个人。法律法规亦依此原则做出规定,注册资金视为捐赠、非盈利、结余不得分红、理事会治理等等。现如今,越来越多的公益机构却出现了私营化的特征,私营企业般的运营,排斥职业公益人,一些基金会如此,一些老牌公益机构亦倒退如此。私营化的直接后果便是权力集中,在经济宽裕的情况下仍以不同方式压缩运营、人力及其他应支付的成本。
其二,保中层弃基层的发展策略。公益行业从业人员流动频繁,一年一个机构算是合理范围内的流动频次,可以说是行业最顽固的顽疾。一些研究和机构试图解决,也尝试着在机构内展开薪资改革、能力建设等,但成效显著者少见。实际上,机构权力者心知肚明,他们选择忽视或者放弃稳定基层从业人员。公益界,全然一副铁打营盘流水兵的景象。从根本上,一些机构并不在乎基层人员流动,他要保住中层管理人员,即能全权负责守住项目的人员,守住项目意味着守住机构。为此,才刻意拉开薪资差距、成长空间等。机构内之所以能够拉开差距,并不意味着动了权力者的蛋糕,方法只能是向下挤压基层人员的空间,甚至一些机构放弃基层专职人员,使用大量志愿者。
投资式的利益回报
如果说专家走穴和机构内部的剪刀差普遍存在,那么投资式的利益回报则是近期才观察到的现象。此类型的利益化是彻底资本化公益,主张资本才是利益分配的正当逻辑,彻底弃公益于不顾,破坏显著。资本化意味着所有投入都必须得到利益回报,比如政府资源、人际资源、项目资源、资金投入等等。在投资-回报的利益模式里,基层从业人员变成了无产者。
利益高地,无外乎主张资本优先,权力优先,关系优先,效率优先,最终流向个人口袋。在这条利益输送的暗河之上,正当利益却找不到与之匹配的价值资源,被道德与商业凌驾。
首先对公益的认识,大众普遍只停留在“志愿者”“免费”“低价”“捐款”的道德化印象;捐款人对捐赠受款人、受益人以及从业者等抱有道德化的期待。在现实生活中,从业人员必须无奈地面对“你们有工资吗?”“你们不是志愿者吗,为什么还要工资?”之类的疑问。再看近几年来网络上有关捐款受助的丑闻及其讨论,重复往返地缠绕着类似的道德话题,很少能提供有价值的视角。
在公益领域内部存在着一股迎合与运作公益道德化形象的风气,快速地集聚着社会资源和个人名利。一般地,直接捐款、捐物的项目简单粗暴,缺少含金量,它们在简单化错综复杂的社会问题与解决方案的时候,还矮化了公益解决社会问题的能力。但在捐赠平台上它们就是能够赚取同情与眼泪,变成网筹的杀手锏。遗憾地是,主流声音将之解释为不得已顺应外界道德需求,而非主动迎合与运作的结果。与此同时,那些能说能写能运作的公益人,借助着网络与筹款迅速蹿红,收获名利,一场METOO行动让这些公益领袖们的集体道德自慰曝光在大众视野中。
多年前,南都基金会理事长徐永光清醒地意识到公益行业外有道德绑架,内有道德自慰,于是倡导与实践公益市场化的发展路径。他试图剥离道德,还公益正当利益。所谓公益市场化,旨在借用商业价值主张机构运营的正当性,为营销、人力、管理等正当利益提供价值支持。其二,借助商业模式提高运营效率。他要求项目标准化,可复制,可持续,实现规模化。这是一种主动挣得正当利益的策略,得到了相当一部分人的认同,从实践看也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可是,与需要高效运作的资本相比,公益很容易败下阵来。它被贬低为“效率低下”的部门,并且责任自负,因为能力不够,抓不准市场需求、管理混乱等等。从业人员也有点自卑倾向,轻而易举地把具有商业背景的人认定为能干之人。
这是因为,公益市场化的解决方案本质上是资本逻辑,要求公益高速运转,否则效率低下无力保证其获得正当利益。可问题的症结在于公益毕竟不是商业,它是公益。根据波兰尼《大转型》的论证,社会保护运动无论在逻辑还是时间上都要晚于商业出现,它发端在于保护那些市场上受到伤害与排挤的人们。如果商业价值与逻辑变成公益领域唯一有效的标准,公益(社会保护的制度化与职业化)必然丧失其立足之本。而且中国发展至今,公益需要面对复杂综合的社会问题,单一价值和逻辑不可能产生全局性的解决方案。
道德视角下的公益,纯洁无暇,无涉利益,基本否定了公益利益的正当性;而商业则将公益利益诉诸于效率,高效运行才能获得正当利益,否则就是花拳绣腿,间接否认了公益具有不可商业化的本质属性。换句话说,在纯洁公益以及效率公益面前,公益利益的正当性尚未找到立足的价值支持。
十年前,公益领域面对着整体性的资源匮乏。今天,公益领域已拥有一定经济与资源体量,可仍面临着可持续发展的严峻问题。具有话语权的领航者们常常怀着这样的心态:生存为先,先生存后发展。是的,逻辑上的确可以如此,但在实践过程中,需要自省,建立纠错机制,否则繁荣背后暗藏乱象又有谁来关注与负责。现阶段的实际状况是,使用瓦解公益消解使命的方式取得公益生存。
按照社会系统理论理解公益行业的功能,它应该致力于解决市场、国家解决不了的综合复杂问题。面对这些综合复杂的社会问题,公益行业如何可持续发展,任重而道远。而当下的第一步,请直面行业正当利益,为行业的专业化、职业化留有发展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