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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几十年中,国际社会的减贫事业在曲折发展中积累下一些典型实践案例,同时影响着西方主要国际发展理论的构建。然而,很多广为关注、精心设计的减贫项目也会“失败”。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本文通过介绍由杰弗里·萨克斯(Jeffrey Sachs)发起的“千禧村项目(Millennium Villages Project),批判分析这类援助项目的得与失及改进经验,旨在为中国在非洲的减贫项目规避失败风险提供一些建议。
21世纪初,加纳北部纳巴里村的一所乡村小学的教室里,一列列木板凳密密麻麻地摆放在黑板前。成群的小学生推搡着挤进教室,乖乖地背诵着需要听写的内容。孩子们的四周是布满污渍的斑驳墙壁,头顶是一方由瓦楞砌成、经风雨蹂躏后破损的天花板。这所学校只有三间教室,每一间都是类似的情况。狭小的空间里,学生们不得不挤在一起听课,因为学校没钱修建更宽敞的新教室。小学所在地区的议会代表介绍说,学校的授课老师是从加纳其他地区分配过来的,他们没有意愿长期留下来。学校的入学率很低,能来上学的孩子中有的穿不起校服。迫于贫穷生活的压力,孩子们需要晚上步行6公里为家庭打水,有时候他们筋疲力尽以至于第二天无法来上学[1]。
一位非洲男孩正在等待水填满他的水桶,打水的负担往往落在妇女和儿童身上。 (图源:联合国官网)
这所乡村小学正是加纳北部长期贫困的缩影。作为西非国家,加纳北部和南部的生活水平差距悬殊。加纳南部的经济依靠石油产业得到快速发展,越来越多人脱离贫困;然而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加纳北部新增约100万贫困人口。加纳国内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600万人,也大多数都生活在加纳北部。21世纪初,一位来自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学者,将加纳贫困的村庄纳入其筹划已久的一项巨大减贫工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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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弗里·萨克斯,全球发展问题专家,联合国千年发展目标与可持续发展目标顾问,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哈佛大学国际发展中心主任,“休克疗法”之父。仅从这些名字,就可以看出萨克斯先生的受关注度,以及一定的争议性。作为“千禧村项目(Millennium Villages Project, MVP)”的首席设计师,萨克斯先生为解决全球贫困问题而联结商业、政治、外交等多方力量,在21世纪初开展了一次声势浩大的实验。
杰弗里·萨克斯 (图源:Comunicaffe International)
“千禧村项目”由哥伦比亚大学地球研究所(萨克斯先生任所长)、联合国开发计划署联合开展。其最初的设想是:在发展中国家选择极度贫困的村庄,采用村庄内综合减贫的方法,于2015年之前实现项目村“千年发展目标”的各项指标[2]。该项目最初由世界银行贷款和私人捐款共同资助。
“千禧村项目”体现了合作的力量。该项目为非洲政府、NGO组织和农村提供培训,致力于通过共享知识赋能非洲的贫困社区。非洲和世界各地的公共部门和私营部门、创新型社会组织、高校、专家学者,以及国际援助界以合作的方式,不断完善和协调发展战略。
“千禧村项目”最初设计时限为五年,后延长至十年以充分实现预期目标,因此项目共分为两个阶段。2005年至2010年为第一阶段,项目的重点可分为五个方面:农业、健康、教育、基础设施,以及农村经济发展,这体现出跨部门投资、综合治理的思路。2011年至2015年为第二阶段,重点是加强和完善第一阶段的项目。
第一个“千禧村”于2005年在肯尼亚的绍里市启动。萨克斯在MTV的纪录片《安吉丽娜·朱莉和杰弗里·萨克斯博士在非洲的日记》中说:“这是一个值得载入史册的事件,这个村庄即将摆脱极端贫困。[3]” 被选定的“千禧村”覆盖撒哈拉以南非洲10个国家的14个地点,这些村庄呈现出不同的农业生态。
“千禧村项目”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创新理念,可以帮助非洲农村摆脱极端贫困。其构建的设想是:基于村庄开展扶贫工作并通过社区主导(community-led)的方式,非洲农村地区可以于2015年以前摆脱贫困陷阱。“千禧村项目”奉行“授人以渔”的理念,而非“授人以鱼”单纯施舍的方式;为非洲贫困地区提供发展的契机,是为了让他们在未来拥有自力更生、自主发展的能力[4]( Friedrich M. J., 2007)。
这一理念基于国际社会过去数十年复兴开发与扶贫的经验教训,无疑具有先进性;如果获得成功,将会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根据不同村庄的特定需求以及实现千年发展目标的需要,“千禧村项目”希望可以结合先进技术,通过工作人员与当地村民合作制定出可持续、社区主导的行动计划。项目尊重当地村民参与社区决策的权利,以确保地方的自主权。“千禧村项目”提出的一些解决方案包括:提供适合非洲土壤的改良种子及肥料;提供经杀虫剂处理的防疟疾蚊帐、抗艾滋病病毒的药物;挖水井;修建学校、诊所。这些消除极端贫困的方法,主要致力于提升社区健康水平,创造更多发展机会。此外,在项目设计中,科技产品被期望发挥显著作用,如互联网、抗逆转录病毒药物、遥感设备、地理信息系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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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世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自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世界银行对农村发展相关的理论和经验进行了大量研究和实践。世界银行发起并参与了许多农村综合发展项目,致力于广泛消除农村贫困,提高农村贫困人口的生产率和收入水平。世行项目的理念是多部门综合发展推动农村减贫,如改善教育、健康,增加农民收入,但对于占据大部分土地和人口的非洲农村地区缺少精细化项目运作[5],致使项目大多“隔靴搔痒”,成果无法惠及最贫困地区的民众。
相对而言,“千禧村项目”的扶贫理念更加“精准”,并且在某些子领域有更显著的成果。例如,该项目大力推广基本的免疫接种,并确保所有家庭都使用抗疟蚊帐;与同类社区相比,“千禧村”五岁以下儿童的死亡率在三年内下降了约三分之一[6]。其次,“千禧村项目”强调准确定位于村庄里的某个群体,而不像世界银行的项目一样范围宽广,模糊定位于某个农村区域。此外,作为“千禧村项目”的发起者,萨克斯先生以学者身份联结政府、企业等多部门资源开展国际扶贫,相对世行已有模式而言具有创新性。
乌干达“千禧村”中的儿童 (图源: Stuart Price/A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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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辉设想与现实的落差
萨克斯曾把非洲农村减贫的希望寄托于具有更先进理念的“千禧村项目”,乐观地预估项目选定的村庄将迎来改变命运的时刻。那么加纳在经历了“千禧村项目”的改造后,发生了什么变化?
让我们再把焦点拉回加纳的乡村小学。
(图源:millenniumpromise.org)
随着“千禧村项目”的实施,学校里里外外都经历了翻修重建,还配备了先进的教学设备如电脑教室。干净整洁的教室里,一排液晶显示屏泛着盈盈的光泽,台式机外还有一些笔记本电脑。12岁的丹尼斯是这所乡村学校的学生,他对这些新变化感到兴奋。丹尼斯的父母是当地种植可可的农民,他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很感兴趣。每天放学后,他都会留在学校学习IT技能。丹尼斯说“我长大想成为一名医生,我喜欢计算机是因为它仿佛能带我环游世界。”
不过,电脑教室的管理人员亚伯拉罕·林肯却为这些设备忧虑,他看着78台坏掉的笔记本电脑说,“电脑设备发生故障后,没有一个当地人会修理,我们只能等着‘千禧村项目’的工作人员来修。随着坏掉的电脑越来越多,有些孩子就不能再用电脑了。” 出现类似问题的,还有学校的厕所。“千禧村项目”为提升当地卫生水平,在学校建设了厕所,但设施得不到及时维护,学生需要使用厕所时只能回家,反而带来更多不便。2012年5月,当“千禧村项目”结束对该村的援助,当地学校的辍学率升高,入学率降低,学生上课的表现也不如从前。当学校不再为学生提供免费的膳食,20多个学生再也不来上学了。
加纳邦萨茨村 (图源:Oxfam Blo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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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千禧村项目”确实产生了不少积极的影响。比如,项目村小学入学率提高了7.7%,更多专业人员为产妇接生而提升了母婴的健康水平,更多孩子可以在蚊帐里睡觉等[7]。在不少项目村,数据显示村民更易获得清洁的饮用水。可以说,“千禧村项目”在非洲社区卫生层面起到了较为显著的作用。此外,该项目还包括一系列便民服务,如拖拉机租赁服务、疫苗接种、投资建设医疗机构和学校基础设施等。
然而,“千禧村项目”力图帮助所有项目村完全实现千年发展目标,这一目标过于不切实际。“千禧村项目”的第一目标是减贫,然而项目达到周期结尾时,大多项目村依然处于深度贫困。“千禧村项目”并没有能够按预定目标,与当地政府和社区密切合作,未能充分根据当地人对干预做出不同的反应而提供相应的解决方案。根据加纳北部“千禧村”的项目总监克里斯·巴内特(Chris Barnett)的观察经验,加纳当地人在夏天夜间很热的时候不太愿意使用蚊帐,然而“千禧村项目”的设计者未能根据人们的实际需求解决蚊帐具体使用过程中存在的问题[8]。
此外,由于项目评估设计存在缺陷,无法对“千禧村项目”进行严格评估。缺陷包括:“千禧村”及对照地区的选定有一定的主观性,所收集的对照地区的基础数据不完整,样本量小,项目开展的时间短等[9]( Clemen M & Demombynes G, 2011)。“千禧村项目”官方在项目进行的第三年曾发布一项评估,将经过改造的村庄与项目实施前的村庄从健康,农业产量和其他方面进行对比,显示出“千禧村”各方面的进步。但是将“千禧村”与附近村庄进行比较时发现,“千禧村项目”实际的效果评估报告显示的效果小得多,因为“千禧村”以外的地区也获得了相应的进步[10]。
由于“千禧村”本来的发展条件比较落后,各项投资发挥社会效益还需要一定时间。投资兴建的设施无法在当地的到有效维护,因此无法在长期发挥应有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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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方反思
萨克斯意识到,在选定的“千禧村”地区千年发展目标中的大部分目标没有实现,他由此反思了项目未达成目标的原因。
首先,“千禧村项目”过于关注村庄内部发展问题,而忽视了其他社区和国家基本服务不足对“千禧村”减贫带来的挑战。尽管萨克斯从一开始就认识到这一点,但在国家大部分区域未脱贫的情况下力图“精准扶贫”最终还是被证明不切实际。对于“千禧村”社区来说,社区每年每人获得60美元的收益比整个国家每年每人获得60美元的收益要小。该项目为某个村庄建设道路或微型电网,但如果整个国家的公路网和电网没有建设好,项目的社会影响力也将大打折扣。再比如说,“千禧村项目”可以遏制局部地区疾病的爆发,但不能阻止病毒从邻近社区传播到本地。
其次,“千禧村项目”关注的是农村发展,而不是城市发展,也不关注连接农村和城市地区的国家基础设施(如公路、铁路、电力光纤)。鉴于许多农村农场的规模很小(通常小于1公顷),并且农村人口增长迅速,如果城市的就业机会无法得到相应的增加,农户的生产率和收入未得到相应的提升,那么农村的贫困境况将不会结束。
第三,当贫困地区中的某一个小社区得到了较多援助,“千禧村项目”的资源不可避免地流动到附近地区,从而影响了“千禧村”本地的指标完成。资源在地区间流动的具体表现是:附近社区的人们使用“千禧村”的诊所、学校或其他基础设施。此外,地方当局倾向于将增加的预算资源使用于“千禧村”以外的地区。因此项目资源的稀释是自然而然、无法避免的。
最后,“千禧村项目”很难募集更多长期资金并影响当地政策规划。“千禧村项目”在第二阶段存在资金不足的问题。该项目于2005年开始了为期五年的工作;随着项目的进展团队意识到,“千禧村”建设需要不少于十年时间才能实现千年发展目标。团队在第二阶段筹集的资金还不到第一阶段人均60美元的一半,在此基础上又无法将“千禧村项目”的理念与当地政府政策规划结合,并影响更多减贫资源投入。因此,2011年至2015年间项目资金被大大缩减,第二阶段的资金平均每人每年25美元[11](Jeffrey D Sachs, 2018)。
记者妮娜·蒙克(Nina Munk)多年跟踪“千禧村项目”的进展,在她2013年出版的书《理想主义者:杰弗里·萨克斯和消除贫困的追求》中,蒙克写道:“千禧村项目”的一个基本缺陷是,该项目是由远离受助者的生活且对当地文化了解甚少的学者发起的,他们做出了一些不合理的事情,比如鼓励当地人种植他们从未吃过的玉米,或在没有实际交易需求的情况下建立牲畜市场。尽管这个旨在消除贫困的计划得到了萨克斯和一些同行的认可,但是它在数年后使当地人们的生活比以前更糟[12]( Nina Munk, 2013)。
“千禧村项目”的经验值得反思,指导人们在未来如何更好地设计、实施类似项目。简单来说,经验教训可总结为以下五条:
(1)设定明确且可达成的发展目标。
(2)确定主要的干预措施和预算需求。
(3)非洲减贫工作既要深入乡村,精准到达贫困群体,也要影响政策,完善全国基础设施和普遍贫困状况。
(4)建立实时信息系统,收集数据,科学理性评估。
(5)充分了解所在地实际情况,不要想当然;与社区组织充分合作。
站在2020年回看萨克斯教授的“千禧村项目”,该项目对于非洲减贫的经验、理念值得后来者批判学习。2020年的世界,全球发展领域的声音更多聚焦理念创新、模式创新、技术创新,并利用创新解决世界最贫困地区的挑战。创新值得尊重,不过也应借鉴前人的经验教训;而“千禧村项目”这一十五年前理念与模式创新的成败则是我们前行的宝贵财富。这一财富的核心,则是对人的理解和关怀,对减贫与发展事业应当怀有的谦卑与敬畏之心。
参考资料:
[1]The Guardian. Afua Hirsch. Jeffrey Sachs fast-tracks new Millennium Village Project in Ghana. 31 Aug 2012. https://www.theguardian.com/global-development/2012/aug/31/jeffrey-sachs-millennium-village-project-ghana.
[2]The Earth Institute of Columbia University. Millennium Villages.https://www.earth.columbia.edu/articles/view/1799
[3]“The Diary of Angelina Jolie and Dr. Jeffrey Sachs in Africa". MTV. 2005.
[4]Friedrich, M. J. (2007). "Jeffrey Sachs, PhD: Ending Extreme Poverty, Improving the Human Condition".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 298 (16): 1849–1851. doi:10.1001/jama.298.16.1849. PMID 17954530.
[5]Yudelman, Montague. 1977. Integrated rural development projects : the Bank"s experience (English). Unnumbered series ; no. UNN 193. Washington, DC: World Bank.
[6]The Guardian. Sarah Boseley, Child mortality down by a third in Jeffrey Sachs"s Millennium Villages.8 May 2012.https://www.theguardian.com/global-development/2012/may/08/child-mortality-jeffrey-sachs-millennium-villages
[7]Chris Barnett. Thumbs up or thumbs down? Did the Millennium Villages Project work? 20 September, 2018. https://oxfamblogs.org/fp2p/thumbs-up-or-thumbs-down-did-the-millennium-villages-project-work/
[8] Clemen M, Demombynes G (2011). "When does rigorous impact evaluation make a difference? The case of the Millennium Villages". Journal of Development Effectiveness. 3 (3): 305–339.
[9]"Harvests of Development in Rural Africa: The Millennium Villages After Three Years". Millennium Villages. 2010.
[10]Jeffrey D Sachs. Lessons from the Millennium Villages Project: a personal perspective[J]. The Lancet,2018,(6):472-474.
[11]Nina Munk (2013). The Idealist: Jeffrey Sachs and the Quest to End Poverty. Doubleday. p.136. ISBN 978-0385525817.
[12]“Millennium Villages | MVP End-line Evaluation". millenniumvillages.org.
[13]Dugger, Celia. "Philanthropist Gives $50 Million to Help Aid the Poor in Africa". New York Times. Archived from the original on 22 March 2014.
[14]The Guardian. Afua Hirsch. What"s life like at Ghana"s Millennium Village Project?
25 Jun 2012. https://www.theguardian.com/global-development/2012/jun/25/ghana-millennium-village-project.
[15]Anna Maria Tremonti, "The Quest to End Poverty: Nina Munk", CBC Radio, 2013-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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