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孝道是各种中国式问题的源头,有时会说它是大恶。看历史,中国社会文化的基本,是大家长控制一切的集体主义,而孝道则是维护大家长权威的最有效的东西。”
7月28日,心理学家武志红在微博发表解构孝道的文章《孝道是对人性的逆袭》,引发大量转发和讨论。
在当今时代,如何看待孝道和儒家的种种设置?最为犀利的即进行心理学解构。
孝道是儒家的核心,而武志红强调,几大儒家代表人物,如孔子、孟子、荀子和朱子等,都算是寡母家庭,要深入理解孝道须先对“圣人”进行“精神分析”。
“我的确认为,孝道是各种中国式问题的源头,有时会说它是大恶,恶之源。看历史,则觉得,中国社会文化的基本,是大家长控制一切的集体主义,而孝道则是维护大家长权威的最有效的东西。它还导致了各种精细的心理问题。”
他还引用一个男孩的话:“孝道的效用,是任何人都可以通过生孩子享受一下做皇帝的感觉。这是孝道的真谛——让家长成为至高无上的权威,在孩子面前。”
去年武志红的一条微博感慨,已经引来高达2034的转发量:“孝道,就是婴儿式父母们发明的吧。本来,父母要做孩子的榜样,以他们的强有力的掌控感,让孩子获得安全感,并内化他们的力量;但孝道则相反,是婴儿般的父母们活在他们不能掌控的世界中,他们倍感无力,所以要掌控孩子,好获得一点安全感。孝道,就是把这个心理游戏给合理化了。”
几天前,武志红又一次在微博遭到批评攻击,来自心理咨询师建评的《武志红说孝道是大恶,建评的五点意见》,并被因央视《心理访谈》成名的杨凤池转发:“有人只为搏眼球”,建评则指责武志红“说一套做一套”。武志红并未反击,只是简单地回复,这些对他的武断评论“听下去真像活在敌意妄想中似的”。
武志红解释说,最初解构孝道并非有意识,现在则越来越清晰。重要的是人性的复兴,“人要活得像是一个人,而不是某种规则下的看似正确的东西。”
以下是《孝道是人性的逆袭》全文。
一、
孝这个字,传统而温柔一点的解释,是孩“子”承载着“老”人;残酷一点的解释,是看孩“子”一刀,再把孩子埋到“土”里。
不过,孝这个字,其实有点空,真正要命的,是“顺”这个字。
顺,即孩子“顺”老人的意。这样做的代价是,孩子的真实自我被牺牲了。这与人本主义心理学、存在主义哲学乃至现在的客体关系心理学都是相悖的。以我有限的知识看,犹太——基督教文化中没有孩子“顺”父母这回事。
二、
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开始,影响世界的心理学家们有一个一致的看法,要将孩子养好,关键是,在孩子尚是婴幼儿时,父母,尤其是妈妈,要“顺”着孩子的意。
为什么要顺孩子的意?
英国心理学家温尼克特说,要想让孩子能保持生命最初的活力,他需要有一种感觉——他可以自由地使用妈妈,满足自己的种种需求。
温尼克特还说,孩子以自己的感觉为中心而构建起来的自我,是真自我,是生动而流动的,放松,专注,并天然地富有创造力。相反,孩子以妈妈的感觉为中心而构建起来的自我,是假自我。
孩子之所以构建假自我,是因孩子发现,他除非能敏锐地捕捉到妈妈的感受和想法,去满足妈妈的情绪,否则妈妈不会关注他。
孝道,就是在鼓励孩子发展假自我,不是以自己的感受为中心,成为他自己,而是以父母的感受为中心,成为父母期待中的那个虚假的人。
假自我的核心是恐惧,对孤独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许多失去了自己、永远都在无意识地捕捉别人意图的来访者,当深入地聆听自己内心的恐惧时,会出来这样的话“妈妈,不要不理我”“妈妈,抱抱”“妈妈,看我”。
察言观色之本领的核心是恐惧!“顺”父母的本能也源自恐惧。最深的“顺”不是源自对父母打骂的恐惧,而是对被妈妈抛弃的恐惧。
三、
顺父母意,其境界远不如顺婴儿意。
道德经中说,复归于婴儿。
太多人则发现,生养了孩子后,自己变得更健康了。
这是因为,成年人的心常被世俗和成见所蒙蔽,变得狭隘而僵硬。相反,婴儿的心,却是流动、轻盈,且有心灵感应的能力。
四、
孝道是儒家的核心,而几大儒家代表人物,如孔子、孟子、荀子和朱子等,他们都算是寡母家庭。
孝道,的确是被统治者利用了,但这些圣人们,他们所倡导的学问,首先源自他们的内心。在我看来,他们的学问,并非是为了迎合统治者。
要深入地理解孝道,就必须深入地理解这些“圣人”们的内心,必须对他们的内心进行解析,必须对他们与母亲的关系进行细致的了解。
弗洛伊德的经典精神分析,和作为后精神分析学派的客体关系心理学,是了解这几位圣人乃至我们自己内心的极佳工具。
这些从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治疗中发展出来的心理学理论,都认为,我们的人生是一个轮回,即,我们成年人的人际关系模式,是由童年时与父母的人际关系模式的轮回,其中,母子关系的影响尤为关键。
弗洛伊德的理论核心,是恋母情结,即男孩对妈妈的复杂情感。这是解析圣人们的利器。不过,在这个国度使用精神分析解析圣人,那要慎之又慎,希望我以后衣食无忧后,拿上3-5年的时间,专心研究圣人的人生与学问,就此写一本《中国圣人》。
五、
我们的文化,克制个人欲望。
阉人阉割了性欲。
圣人阉割了物欲。
但他们都有权力欲。
这是我们文明的一体两面。
六、
假自我,在温尼克特看来,是心理问题的关键所在。
孝与顺,就是在整个民族的范围制造假自我。
假自我,是我们的民族性,也即我们民族的集体意识与集体无意识。
在这个民族内生存,最好顺应这种民族性。
所以,官员们的言谈举止,都很像是阉人与圣人的集合体,既强调性纯洁又强调不贪,但背后,他们的欲望泛滥。
所以,电视上的心理学家,都很像是有一对大乳房的好妈妈,永远都在扮演一副爱哺育孩子的形象,但他们的欲望,总要在一些地方安放。
我们不敢呈现性欲,怕被阉割。
我们不敢呈现物欲,怕被蔑视,也怕被剥夺。
弗洛伊德则称,性欲与攻击欲,是人类的两大动力。温尼克特则说,欲望,即活力。
我们伪装得没有欲望,伪装得如此成功,以至于也缺少了活力。
七、
前不久悟出一句话,不敢直接写,后来借助一个北韩圣人的事迹写了出来:
在一个真理被逆转的社会,做一个一本正经的好人,就等于是一个SB。
该北韩圣人,是为了拯救伟大领袖的画像而殉身。
我们,有多少人为了愚孝而殉身。最可怕的是二十四孝中的那些故事,那妻儿的肉与命,做了对父母(多是母亲,很有趣的一点)愚孝的祭奠。
八、
被假自我束缚住的人,会有强烈的动力走向相反。
所以,倡导孝道的中国,其实做不到“尊老”;整天喊“一切为了孩子”的中国,实际上是对孩子最残酷的国度;我们特别讲道德,其实最不道德;私德已不怎么样,公德更是没有……
这一切看起来糟糕至极,但其实有一个极具价值的深切动力——我们通过糟糕的方式追求真自我。
九、
孝道,并非仅是统治者的需要,也是出自我们对真自我的恐惧。
真自我,稍深一层是欲望,与彰显自我的张力,譬如物欲、性欲与攻击欲,更深一层是爱的流动。
我们首先缺爱,觉得爱怎么都得不到,而爱的最初表现方式,就是母爱。
接着,我们是恐惧自己裹挟着攻击性的欲望。
孝道,其实对爱绝望的孩子们的一种防御。本来就没获得什么母爱,但却说“父母怎么做都是爱”。自欺欺人!
十、
父慈子孝,君仁臣忠。
这个貌似正确的说法其实藏着根本性错误。父亲再慈爱,君主则英明,也不能替代子与臣自己的思考,更不能取代子与臣的灵魂。而独立思考,是灵魂的一个最基本需求。
一颗真正独立的灵魂,比什么都重要。这样的灵魂,才可以入道,才有资格进入“臣服”。
这个臣服,不是臣服于某人,如父母或君主,而是臣服于“道”。
十一、
父慈子孝,君仁臣忠。
这只是一个说法,一个诱使你孝顺的诱饵而已。毕竟,你听到过对“父慈”与“君仁”的细致解读吗?
我们最常见的人生哲学,都是孝顺的种种变异,如“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棍棒出孝子”“忠孝两全”等。相反,你听到过多少关于“父慈”与“君仁”的人生哲学?
我们就靠这么可怜的一两句,来为宏大的孝顺找平衡。
现实中也如此,中国父母们,一直以来,很少有关于如何做父母的有益教诲,而关于如何孝顺父母的愚蠢教诲,则是数不胜数。
十二、
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讲,自我实现。
同为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的罗杰斯讲,成为自己。
存在主义哲学讲,存在即选择,选择即自由。翻译成大白话即,你的人生意义,在于你如何做选择,你按照你的意志做了选择,你的人生才有自由。
温尼克特讲,真自我。
……
一些人会说,我们要建设有中国特色的心理学,孝顺就是该心理学的核心。
可是,真正最中国的,也势必是最世界的。
最世界的是老子,我们再怎么建孔子学院,孔子在世界上的影响都不如老子的5000言之道德经。
最世界的是王阳明,而王阳明说,我心之外,再无他法。
这些,都是一回事。
我最爱的以色列哲学家马丁-布伯则讲,我与你。忠于我的心,才能遇到“你”,你即上帝,你即神性,你即道。
所以,活出真自我的人,势必是最有爱心的。
最后补充一句:美国神话学家坎贝尔说,欧洲现代文明的开端,在于爱情,在于文艺复兴对人性的尊重,而不是要到人自身之外去寻找人应该如何活着的规则。我试着解构孝道,原来是不够有意识的,现在越来越清楚,是希望我们国家的文明,也能开启我们迟迟未开始的人性的复兴——不必到孝道中找答案,不必到任何外在的看似正确的事物找答案,而就从人性自身找答案。
人要活得像是一个人,而不是某种规则下的看似正确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