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嘉宾
北京师范大学经济与工商管理学院教授 赖德胜
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劳动力市场研究中心主任 赵忠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副教授 苏文平
1.高校毕业生“专业对口率”仅60%
光明智库:近日,教育部公布2018年度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备案和审批结果。其中,撤销本科专业416个。而这些多是以往某段时间的“热门专业”。从本世纪初的计算机、英语专业到十年前的金融、法律专业再到最近的环保、心理学等相关专业,传统意义上的“好专业”一直在变,不变的却是学生、家长对于热门专业的热情。网友们很感兴趣:如何看待专业的冷热变化?专业和就业之间是否存在正相关的关系?
赖德胜:从劳动力市场的角度看,不同专业的冷与热是一种客观存在,比如从求人倍率(即岗位需求数与求职人数之比)来看,有些专业超过3,即平均一个求职者面临着三个招聘岗位,而有的专业则不到1。
专业的冷热程度既取决于供给,更取决于需求,某一专业需求量的大小,与产业结构密切相关。比如在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随着对外开放和我国越来越深地参与全球价值链,涉外专业的需求变得很旺。后来随着计算机和互联网的普及,计算机相关专业成了热门。在当前阶段,随着人工智能的广泛运用,人工智能等相关专业的人才又供不应求。因此,专业的冷热变化是产业结构变化引发人才需求结构变化的体现。
对于专业的冷与热,要辩证地看。此次本科专业的调整正说明了一点:今天所谓的热门专业,若干年后就可能变得不那么热了,这一方面是因为产业结构和岗位结构发生了变化;另一方面是因为今天的所谓热门专业,会吸引更多人加入,增加供给,从而减少该专业的热度。反之,今天所谓的冷门专业,若干年后则可能成为热门专业。
专业和就业之间的关系,也比较复杂。从各高校公布的就业质量报告来看,各专业的就业率的确有区别,不同专业的就业对口率也不一样。这说明,专业与就业之间存在较强的关联性。但随着人工智能、云计算、物联网等新技术的广泛运用,就业形态和结构将发生重要变化,既有岗位体系不断被突破,新的岗位不断被创造出来。据估算,20年后50%的现有工作岗位可能都不存在了。
苏文平:您提到的现象确实普遍存在。目前,我国高考志愿填报中,大多数考生及其家长是先看分数线够上哪些学校,再看这些学校的哪些专业“好”——所谓“好”,无外乎当下比较热门,或是该学校该专业排名全国靠前、属于“重点学科”。考生及其家长之所以这么看重专业,往往是相信“上热门专业就意味着有好的就业前景”。
然而,这个认知其实是值得商榷的。首先,我国早在1997年就停止实行高校毕业生“包分配”制度了。应届毕业生和用人单位双向选择的这20多年中,不再强调毕业生所学专业与从事岗位之间“对口”,而是重点考察毕业生的实际能力与岗位任职需求之间的匹配。那些虽然“专业对口”,却因为不擅长专业学习或者就读期间没有形成过硬专业能力的学生,往往还是得不到该专业的就业岗位。据统计,近年来我国高校毕业生就业的“专业对口率”一直在60%上下徘徊,也侧面说明了这个问题。其次,根据经济发展规律,一种商品一旦供不应求,价格就会上涨,引发更多企业投入生产;产量增加后,价格就会回落。人才市场也遵循类似的规律。
2.就业率不等于办学质量
光明智库:近年来,有一些大学试点“专业退出机制”,就业率不好,报考人数持续降低,专业就可能要“退出”。就业率一票否决,是否对高校教育改革有正面意义?就业率是衡量办学质量的“金标准”吗?
赖德胜:就业率很重要,因此,某些高校实施专业退出机制,即那些就业率不高、报名人数不多的专业要“退出”。这也许有些意义,能倒逼专业建设单位想办法提高办学质量,使其毕业生有更好的就业前景。但我认为,这种退出必须慎重,因为一个高质量的专业需要经过多年的建设和积淀才能形成。关停一个专业,既涉及未毕业学生如何继续培养的问题,也涉及既有教学资源如何再配置的问题。决定就业率的因素很多,不能简单地将就业率等同于办学质量。
此外,从国家层面来说,有些专业也许市场需求不是很大,但对于社会的有序高效运转不可或缺。对这些专业,就不能简单地以就业率高低或报考人数多少来判断其是否要“退出”。不过,即使对于那些国家需要的小众专业,也要想办法提高其就业适应力和吸引力。
赵忠:就业当然不是衡量高校教学质量的“金标准”。采用就业率作为标准之一时,也不应该“一刀切”,研究型大学、社区学院、博雅(文理)学院和职业院校应该有不同的标准。
研究型大学是科学发现、技术进步、知识发展的源泉。这类高校建设和发展高水平的基础学科不可或缺,对这些基础学科专业学生的培养也是此类高校的重要任务。对这类高校而言,对推动科学技术进步和知识积累所作的贡献是评价其质量的“金标准”。
在高校体系中,不应该追求同质化,而是要差异化发展。例如,社会对基础学科毕业生的需求量较少,这些学科、专业更适合在一流的研究型大学建设和发展,保持适度规模;对应用学科毕业生的需求量较大,学生的层次也更多元化,适合在更广泛的高校开展建设。
在专业设置时考虑就业率、用人单位需要和学生需求,有合理之处。但专业退出不应该完全由学生投票决定,而是要综合考虑经济社会发展需求、高校特色定位、办学目标等。
从高等教育的角度看,首先,学校要根据经济社会发展制定学科规划,包括新学科、新专业的设置,招生规模的确定,学制和教学内容的制定等;其次,高校和用人单位要进行常态化沟通、合作,使学校办学更能符合社会需要,也使用人单位更了解学校和专业。有时候所谓的专业不对口是由于信息不对称造成的。例如,经济学科下面的有些专业其实基础课基本相同,只有部分专业课不同,但现实中的就业率却差异比较大,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用人单位对经济学各个专业的误解造成的。
苏文平:学科的发展有其自身的规律,学科的应用也不是“就业率”这一项指标能够说明的。
比如数学专业,20年前除了个别顶尖高校和排名靠前的师范学院,很多高校的数学专业都属于“冷门”专业,毕业生大都需要转专业就业。然而,过去十多年,数学专业持续升温,因为越来越多的高考生及其家长看到,数学专业的本科生报考经济、金融、应用统计、计算机等专业的研究生很有优势,因为数学专业学习能够强化培养学生的数学专业能力和数学思维能力,这些能力显然不是自动形成的,而是要通过教师的启发式教学和学生的认知、思考、应用才能获得。
因此,高校首先要分析冷门专业“冷”的原因,才能对症下药。对于基础学科,应该根据学科特点改进教学,帮助学生更好地巩固基础知识、强化专业能力、掌握应用方法,从而使毕业生在就业及未来的职业发展中凸显优势。
总之,就业确实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然而,衡量就业不仅要有当下的宏观视野,也要有发展的眼光。就业率毕竟是“横截面”式的一项指标,将它作为衡量高校教学质量的“金标准”有失偏颇。
3.宽口径招生、厚基础培养,推迟学生选择确定专业的时间
光明智库:尽管就业率并不是衡量专业乃至高校教学质量的唯一标准,但是,就业率的点滴变化却可以从一个侧面衡量高校专业设置和教学改革的相关成效。如果我们从就业“出口”倒推,在专业建设这个“入口”方面,高校该如何主动应对?
赖德胜:高校的主要使命是立德树人、培养人才,为经济社会发展源源不断输送各类人才。因此,毕业生的就业状况就成为高校办学质量的重要衡量维度。如何提高就业率和就业质量?从专业设置的角度看,我有三点建议:一是教育主管部门要给予高校更大的专业设置自主权,因为高校作为办学主体,可能更敏感于劳动力市场的变化,能够设计出更有市场竞争力的专业。二是高校在设置专业时,既要参照市场的需求变化,又要考虑自己的办学定位和资源禀赋。比如对于“双一流”建设高校,由于办学实力强劲,50%甚至更高比例的本科生毕业后会选择进一步深造,因此,在专业设置上就可以采取更宽的口径,实行大类招生,使学生有更大的适应性。而对于地方院校来说,由于其毕业生更多的是服务于当地经济社会发展,其专业设置可以更具有针对性,结合当地的产业结构和市场需求,多办些特色专业。三是在专业人才的培养上,要进一步提高质量。近日教育部发布通知,决定启动一流本科专业建设“双万计划”,即2019年至2021年建设1万个左右国家级一流本科专业点和1万个左右省级一流本科专业点。这是很重要的举措,相信对推动各高校提高人才培养质量会产生很好的导向和激励作用。同时,建议有关高校进一步开放专业选择的空间,使在校学生可以根据兴趣和发展有更多的专业选择机会。我希望学生在大学四年间可以自主选修2~3个专业,不会是太奢侈的梦想。
赵忠:就业率肯定不是衡量专业和高校教学质量的唯一标准,但就业率确实可以反映出高校的专业设置和教学内容是不是符合市场的短期需要,是不是适应经济社会发展的变化。加上“短期”两个字,其一是因为就业率高低只能表示大学生毕业这一年劳动力市场的供求情况;其二是因为,学生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也是一个短期概念,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需要学生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有长期发展的考虑。
具体到高校,首要的任务还是要回到人才培养上。大学期间的学习不仅仅是掌握一项具体的技能,更重要的是为今后发展奠定基础。尤其是本科阶段,应该进一步加强宽口径招生、厚基础培养,推迟学生选择和确定专业的时间,淡化专业界限,推进多学科交叉、复合型人才培养;重视素质培养,改变重实用技能、轻基础知识、忽视批判性思维的做法。
第四次工业革命大潮扑面而来,科学技术进步日新月异、社会发展突飞猛进。当下掌握的知识与技能可能很快老化,今天的好专业可能马上发生变化,现有的一些工作岗位可能被机器人和人工智能替代。这些都说明人力资本的折旧在不断加速,教育不可能一蹴而就。在大学阶段培养出终身学习的能力,并在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中付诸实践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