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字狱,主要发生在康熙雍正与乾隆三朝,而三位皇帝对文字狱的态度与处置,各不相同。
圣祖玄烨的风格,可以“宽仁”二字概括;世宗胤禛,稍嫌“操切”,但非全不讲理者;高宗弘历,则一味采取高压政策,不讲道理,不讲诚信,谥之为“恐怖主义”,亦不过分。
然则,祖孙三代何以每下愈况如此?难道是个性迥异所致?曰:非也,时势使然也。
康熙之世,版图尚不稳固,帝王心力所注,除了军事上的胜利,还须尽量笼络人心,因此,对文字思想上的“出轨”,不遑吹求。
雍正之世,征伐稍定,则以整顿吏治为执政之关键问题,其被人诟病之“特务政治”(以设立军机处和密摺制度为表现形式),所针对者不过是官僚系统,并未过度扰民;至于屠戮功臣及宗室,那更是所谓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无庸後世论史者为之寄托情感。而他处理文字狱的手法,如曾静案,固然不能排除个性上争强好辩的因素,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他对执政合法性的隐忧。一方面,儒家学说为满洲入主中原提供了合法性的理论资源,如“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抚我则后,虐我则仇”;另一方面,儒家学说中的一些内容又可以动摇其合法性,如华夷之辨,正统之争。
胤禛认为,光靠禁绝异议,杀戮士人,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些争端,因此,才会不顾身份悬殊,与曾静进行“平等辩论”。惟欲在君主专制的框架内解决此一思想争端,仅凭论战,收效绝不乐观。这是结构性矛盾,英明果决如清世宗,也不可能解决。
及至乾隆朝,弘历无疑察觉到其父以辩服人之术收效不大,故改弦更张,一变而为严禁辩论。他能够这么做,得力于时代背景,即所谓康雍盛世。
乾隆治下,虽有所谓“十全武功”,然较诸康雍时代之军事,实为易了;文官系统,经康雍二帝整顿刷新,渐至帖服;民众生计,在“永不加赋”、“耗羡归公”之後,亦趋安康。正是在“盛世”的背景下,弘历方有可能肆无忌惮的“摧折士气”而不致害怕引起除士人以外的反弹;此即大学者钱穆所以控诉清廷“一面箝制士大夫,而一面则讨好民众”也。
乱世无所谓文字狱,昏君也缺少兴办文字狱的“学养”,只有在“盛明天子”治下的“盛世”,才会有文字狱的繁荣。乾隆一朝是“盛世”,弘历亦自诩为“盛明天子”,然则,乾隆朝文字狱蔚为盛况,在二千年帝制史中独占鳌头,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