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谈情节,情节都是假的,谁不知道呢,当一大碟雪白的稿纸就铺展在桌上时,钢笔在上面怎么画都行,不是么?
想谈谈马尔克斯对我造成了什么影响,可我真的好渺小啊,对我造成了什么影响,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些俗气话吧,莫言看过马尔克斯的书,余华看过,陈忠实看过,路遥看过,王小波也看过。他们都是伟大的前辈,他们都喜欢,崇拜马尔克斯。我是小人物,马尔克斯的书有名,当当上书店里一直都摆在首位里,《百年孤独》当然值得,《霍乱时期的爱情》也值得,其他的也很不错,《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这样的,在文学技法上也有很高的成就。就世界文学史的地位来说,这几本也绕不过去,尤其是《百年孤独》,魔幻现实主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高峰啊,一点都不过誉,真的是完美的作品。
可是,这关我什么事呢?没错,我是要念文学系;没错,我是要当作家;没错,《百年孤独》给了我巨大的启发,就像我出生几十年之前,八十年代这本书刚刚译成中文时,给国内的那些前辈大师们普通文学爱好者们给予的启发那么大。然后呢?
“马孔多在下雨。”
书是死的,字是死的,墨是死的,老马当年用的那台打印机也是死的,人是活的。
人物不是由文字组成的,不是由描写组成的,不是由情节组成的,不是由名字组成的,所谓的家族,从来不存在,他们只是一群人,或许有一点爱,有一点钱,费尽心力地挥霍掉,然后等待死亡。又或者,哪有什么钱,哪有什么爱,哪有什么孤独,都是矫情的说法,人类在近几千年里创造了太多自欺欺人的东西,一群裸猿在加勒比海边的一丛原始森林里打滚而已,他们,把自己打滚的泥潭叫做——马孔多。
“马孔多在下雨。”
有一场雨下了三年,在一辆装着两千具死尸的火车冲进大海之后。那之后,马孔多就废了,再也不繁荣了,人很快的死,很多意外,有的因为穷有的因为急,谁急啊,我忘了,好像有人急反正,折腾没几年,在梅梅之女与巴比伦疯狂透底的毁灭之恋后,末日来了,二代乱伦之子终于长出了猪尾巴,蚁潮与飓风终于摧毁了一切,从不存在的一切。镜城马孔多终于同奥雷里亚诺一家一起从大地上永远消失。
还记得我说的什么么?情节都是假的,人是活的,我说他并没有消失,你信不信,我说他现在就存在于这个世上,只是隐于众世,消洱无形,你信不信?我说他从前存在,将来也会无限轮回,你信不信?
你不信,唯物史观告诉我们,生产力决定一切,你说,自动钢琴不是假的,香蕉公司不是假的,冰块不是假的,火药枪不是假的,血液不是假的。
嗯,确实不是假的,不然也不能叫“现实主义”,确实不是假的,哪怕最形而上的哲学家们,他们在作品里也总是不厌其烦地比喻,类比,举例,联系生活,联系历史,联系物理学与化学,联系男女性事,并自作幽默。
可我想说的是,现实主义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他陈述的是现实,它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有着多么直接的鲜明的关系。现实主义伟大,伟大在于,他是假的。人类观察生活,人类感受人生,人类用语言文字重塑一个世界,那就是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是高度的概括与模拟,水平高低则直接由作者本人决定。
假的,反而更像真的。
“马孔多在下雨。”
老马现在就坐在我屋里。我初中的时候读了这本书。那时候懒得写作业,把门带上躲在书桌后一页又一页飞快地阅读羊皮卷,真是宛如水银泻地呢。我至今还记得书很前的一部分有一句比喻把笑声比作玻璃的溪流在流淌,那真是惊为天人。读到上校被俘,即将被枪决,大块头哥哥端着双管猎枪劫狱。我至今记得那天我妈煎了牛排,肉很厚很嫩为什么说这些,我的意思是,那时我读这本小说,从读第四十页开始,就知道这是我这一生将会读到的最优秀的作品之一,之前读过的则没有任何一部可以与他媲美,这一部小说,哦,无与伦比。躲在门后的少年,手捧着他如饿极的野兽般慌忙进食,那滋味,简直无法形容,宛如烈火烹油,世上从未存在的最美的花朵,也值得为之开放。
我说了,老马坐在我的房间。
他在看着我呢,有一天晚上,我对他说,我也要写小说,我努努力,多花些时间,看看能不能写的和你一样,那样的话,这辈子也算挺值。
他没不说话,他说了,好像是西班牙语,我不大能听懂。但没关系,文字是死的,语言也是死的,我听不懂也无所谓。反正我知道马老为什么会在我的卧室里坐着,因为我比较能想吗?不是,因为我的羊皮卷里就是这么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