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说:“写这部小说,其实我是想把我的乡村经验复述一遍,最后一次把它写完。我想写两个主题。一是,我印象中的乡村没了;再一个,乡村里有性格的人没了。那我就想写乡村的最后一霸,写这么一个庆典般、节日般的人物。他活着的时候一言九鼎,但树倒猢狲散之后,权威一下子崩解了,自己的棺材说开就开了。”
我一共经历听闻过身边亲人的三场死亡,却只参加过一场葬礼。那是一个年末,同样也意味着那是一个新年。
在某一日晚上,我仿佛梦到有人敲响我家的大门,我惶恐的醒来,朝门口的方向试探的望了望,看到的只有无尽的黑暗,想起第二天还要去找女友,我又不安的睡去。第二天看过电影,接到父亲严厉的责备,怎么给你打电话都不接,得知家中有人今早去世,需要我返回那个故乡。
这里的家中,指的是我爷爷的父亲这一脉,我大概是称作老爷,或者曾爷爷,曾祖父。
至于我在家族中的位置,我是我曾祖父的第一个儿子的第一个儿子的第一个儿子。每当逢年过节大家都回到故乡的时候,来到我爷爷家,我常听他们说,我爷爷是老大,我父亲是大哥,而我要给近乎二十个零到十岁的弟弟妹妹做一个好的榜样。而我的想法是,关我屁事,曾祖父到我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
树倒猢狲散,人死尽虚无。
女友在大学毕业后与我分手,有如一场葬礼最后的入土为安。唯一的不同是,葬礼过后,哭泣随之落幕;爱情过后,哭泣真正开始。
一切都没有了,却好像又没有没有,在记忆里我们是值得追忆的有血有肉的人,但如今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了。
这大概就是人们畏惧死亡的唯一原因吧!
我唯一全部在场的这一场葬礼,死者是我曾祖父的第四个儿子的妻子。
第一天吊唁,我跟着我爷爷走进去,村里的长辈都来了,他们围着院子中间烧着的老树桩坐着聊天。紧接着客厅大屋里传来了我大姑的哭泣哀啕,我走进屋里,一张支起来的木板床,上面摊开一床新被褥,里面好似有一个人在无声的蒙头沉睡,我没任何感觉。我大姑说,坐会吧,靠着点暖气。我就坐在那木板床的旁边,想着,原来身边有一个死人也没有那么可怕。另一边忙着收拾,包饺子、请厨师、买纸钱、包元宝、吹唢呐的、做棺材的、通知所有有关联的人,一直哭泣的、断断续续哭泣的、大声哭的、小声哭的、小声谈话的、勉强微笑的、搀扶的、坐着的、站着的、抽烟的、谈家长里短的、说好久不见的,直到深夜,各自散去。
第二天火化下葬,外面厨子准备着大锅饭,唢呐一直吹着响,横幅从房顶挂起,棺材上色,不时来一些远亲,男子留在院里稽首磕头,女子进到屋里开始哭泣,众人随之嚎啕,而后被大家搀扶起身说不要哭了,一些人留下来聊着家常,一些人转身走了,一波又一波的上演,我只觉得天气太冷,世间无情。下午火化,院子里突然显得有点空荡。我一个妹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大家都出来找。下葬的路上,我父亲依旧跟着忙前忙后,大家已到中年,父辈的死亡就快要开始,我跟在人群中,走走停停,跪下站起,不知所然的一路走向村南的那片墓地。听闻当天晚上死者的女儿和儿媳因某事大打出手。
第三天凌晨祭拜,我跟着去了,在众多坟包里,有一个新坟,周围摆满了用纸做的一切生活用品,然后一并烧了。尽管天还没亮,尽管我站在一群坟墓的中间,我自始至终就那么看着,看着一个坟,看着眼前窜起的火焰,看着周围的一群人,我脸上面无表情,内心不时感到阵阵阴森。我大姑趁此去给她的母亲烧了一点纸钱,我看过去,才知道,啊,原来那就是我奶奶的坟,我莫名的走过去,跪下,眼泪开始哗哗的往下掉,不知为何。一切安顿好,众人散去,那个家,昨日还无处落脚,一夜之间,怎会看起来如此惨淡凄凉。
我们早已走出故乡,也会偶尔回去,但回去的原因无非两种,一种是回去看望父辈,一种是回去祭拜父辈。
关于农村正在逐渐消逝的事实,也许终有一日成为现实。农村这一名词,越来越多的停留在了越来越多的人的孩童时代。这世间总是这样发展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哭泣着或者微笑着,紧跟它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