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是个爱说爱笑爱吐槽的女孩。但她有一个小缺点,容易说着说着就哭了,有时大家知道原委,有时大家莫名其妙。
比如,湘云来了,姐妹们在一起说笑,偏她一个人跑回了屋。也不为别的,只为看见宝玉和宝钗一起来的,便故意找茬,和宝玉吵嘴了。
期间,宝玉两次来寻求和解,无奈林妹妹已经委屈了,说着说着“越发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了。
这样一个脾性,大约和她长期寄居姥姥家有关。虽然姥姥很疼她,但姥姥还有好几个亲孙女,更有一个心肝宝贝宝玉。
为了安慰宝玉,这个姥姥有时能说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不会有人来接她了”这样的话,林家固然旁支稀疏,落在他们手里,也不见得会比现在好,但这种死绝的话,还是会让一个生来就敏感女孩心痛的。
更何况,姥姥家也不光是姥姥,还有疼不着她的舅母,只维持着表面的礼节,有潜意识里不把她看作贾府家人的袭人。
袭人还算是好的,只是平日不小心偶尔冒出那么一两句,更有一群小人觉得她在贾府白吃白住,一草一纸都在消耗着他们贾府的资源,所谓“风刀霜剑严相逼”。
这不可言说的种种林林总总,弯弯绕绕,汇成一个晶莹的湖,蓄在林妹妹的眼底里。
那是生命的永无着落感,没有父母之爱的温柔包裹与温暖支撑,而属于自己的未来遥远又没有形状,一个人走很长的路,日日夜夜,像一片风雨中的落叶。
但贾府的规矩又告诉她,不可以任性,不可以淘气,不可以被人嘲笑了去,她的状态总是收着、紧绷着,可这样又很累,总会反弹回来。
她喜欢诗,因为在诗里,她可以消解生命中的忧愁与烦闷。她喜欢戏,因为在戏里,可以寻到那些同命运的灵魂,感叹“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她喜欢落花,美丽而无奈的落花,“花谢花飞飞满天”,正是她命运的写照啊。
她喜欢和宝玉吵。这世界风雨交集,但你这里是我唯一可以取暖的地方。在你这里,我可以暂时忘却生命带给我的烦忧,我可以感觉到和你一起对抗世界的喜乐,你是我隐秘的花园、心灵的港湾。
可为什么你还要去找宝姐姐玩呢?你戳破我的心事,说,只许同你玩,偶尔去她那里一次,就说这些话。是啊,我为什么要这样?我真的怕失去吗?
是的,少女的林妹妹是骄傲的。如果我不能骄傲的活着,那么我宁可死。她肯承认自己怕失去吗?她不肯,她嘴硬,她说,“去不去管我什么事儿,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
可,到底委屈,到底怕,蓄在眼底的湖会漫上岸来,要宝玉的千百声好妹妹才可以逼回一二去。
其实,在红楼里,还有很多女孩也都是无父无母,且不说那些从小被卖的丫头,比如芳官这些小戏子,吃过的苦,见过的惨,怕是一天也说不完,但她们不哭,她们把自己的强悍武装到牙齿,在富贵温柔乡加劲享受这梦幻的一切。
单说,湘云也是一个没了父母的女孩,她的光景不比林妹妹强,林妹妹可以半年不做一个香袋,湘云却必须帮助婶婶打理家里的针线活。
贾母可以时常派人给林妹妹送去零花钱,日常人情礼往,也自然由贾母准备,但湘云偶尔办个宴席都没有足够的资金,还是宝钗帮她解决了难题。
可是她不哭,从不会说着说着就流泪了,就是和谁生气,也是收拾东西,要连夜走人,并不会坐在那里淌眼抹泪。她曾对林妹妹说,“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像你那么心窄”。
湘云说得没错,在一个逆境里,总是委屈好像一点没用,反而不如珍惜当下,不去想烦恼就没那么多烦恼,这是她的优点,有伤口,能自愈,总是能兴高采烈地找到一个小乐子。可这样的话,就缺少了一点点女孩该有的吸引力。
黛玉的小缺点,别人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但是在易感的少年宝玉那里,这是一份新鲜而独特的体验,他自然地生出一个愿望,那就是我要保护这个女孩,我不要让她流眼泪。
要知道,少年宝玉的身边始终围绕无数保护他的女人,怕他吓着,怕他冻着,怕他脖子冰着,每晚都要把玉放到枕头底下,这有时让他窒息。
宝玉喜欢的女孩,基本上都是放开束缚,能任性一点的,因为只有这样,他自己也才可以松一口气。我们自己想想,不也是如此,我们喜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胡乱的聊天,彻底的放松,但在自己周围,便是谨慎再谨慎。
而黛玉是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最特别的女孩,尽管更多时候,他其实是做小伏低。但这是他懂得他的做小伏低是治愈她流泪的良方,更是他爱得甘愿的明证。
当然并不是说湘云没有小缺点,湘云乐观、豁达,想得开,但她心直口快,容易冲动。所以,对宝玉来说,她就是宝玉的妹妹,有好吃的、好玩的,除了给黛玉,就想着给湘云。比如,得了个金麒麟,专门给湘云留着,办诗社了,立逼着贾母去接湘云,好让她也开心。
虽然,对金麒麟不怎么上心,竟然丢在了大观园的草丛里,不像珍藏林妹妹的荷包那么细心,但是,我们对比一下探春就可以知道,探春是跟哥哥要,并且还给钱,又做鞋,这样才博得了哥哥买的朴而不拙的小工艺品,要知道,探春可是亲妹妹啊。
宝姐姐几乎让人看不到缺点,完美到像《教父》里面的规则:不让外人知道你在想什么。她不爱哭。但其实她一旦哭起来,是刹不住的那种。
哥哥薛蟠,一事不成,小小年纪的她需要时时处处替母兄着想。宝玉挨打了,有传言说是哥哥告状所致,于是告诫哥哥要管好自己,而哥哥则说她想着宝玉,对宝玉上心了,岂不知说一个女孩想着一个男孩,这是多么不合主流,这简直就是在质疑她还是不是个主流规则下的淑女。
这样莽撞的话语正是哥哥不懂世事的证明,她怎能不哭?她的眼泪流了一夜。但是第二天,她把眼泪藏起,该怎样就怎样,不肯示弱。
上帝视角的我们,会觉得这样的女孩怎么这么让人心疼。可是如果她就在你身边,你不了解她的痛,而她还会以她的经验告诉你要留心仕途经济,你看到的就只是冷漠与端庄、虚伪和功利。
强大的她一方面被你的孩子气打动,毕竟这是残忍社会里的一点真,一方面她又看不上你的孩子气,只靠这点真以后怎么能保护家族,而以护花使者自称的你一方面喜欢她的大气艳丽,博学多识,一方面会觉得她简直太道学。
电影《心灵捕手》有这么一句话,我们的小缺点,让我们找到对的人。说实话,林妹妹、宝姐姐和云妹妹三人各有各的好,林妹妹的诗文水平不见得就一定比宝钗湘云高,但,她胜在让宝玉能感觉她是一个有诗意情怀的可爱女孩。
人人笑她痴,但他看到的是一颗美好的心;人人说她小性、小心眼,但他看到是她对他的不放心,并给出温柔的承诺;人人都觉得她爱哭,唯有他能解读她对生命的无着落感并贴心抚慰。
我们知道人本质上是孤独的东西,却不是孤立的存在,它总是在某个地方与别的生命相连。我想,林妹妹一个人走在路上,一定担心过、委屈过、焦虑过,但时光缓缓碾过,心思如沙漏般沉积下来,当她终于察觉了他一直站在路旁,向她伸着手,那一刹那,她会摆脱长久以来纠缠着她的无着落感。
好了,春日迟迟,桃花树下,西厢记里,他们寻到了木石前盟,他们终于找到了彼此。
作者:樵髯,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