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托.弗兰克先生(安妮在日记中称呼他为皮姆)是全书一位令人难忘的人物。作为安妮的爸爸,在安妮十五年的生命里,他担当了非常称职的父亲的角色。直至安妮逝世后,他集结整合了女儿的日记进行发行出版,为人类留下了重要的精神财产。
事实上,除了“称职的父亲”之外,安妮笔下的弗兰克先生也是一位德行高尚、充满智慧的温和的好人。皮姆是全书中我最喜爱的角色,读这日记的时候,我总是体会到和安妮一样的对于他的敬佩和爱戴。而最近恰好在做写作练习,因此对皮姆做了一个十分简单的角色评述,希望能更好理解这个人物的性格特点。
一、认真、真诚地对待生活
在一家人搬来密室之后,皮姆和安妮一起装修房子。“妈妈和玛格特一动也动不了,她们躺在光溜溜的床垫上,又累又伤心,总之糟透了。她们太累太紧张,吃不下东西。”“而爸爸和我,两个出色的‘清洁工’,立即开始干了起来。”(1942年7月10日日记)
皮姆带着安妮修补遮光棚,清理厨房地板。一大一小合作缝制歪歪扭扭的窗帘,并戏称那为“艺术品”。他还把安妮所有的明信片和电影明星照片全都带来,而且带了刷子和胶水,这样他们就可以“把这些装饰品贴到墙上”,让她感觉像是在家一样。
我非常欣赏皮姆在这巨大的生活转变面前,呈现出的“若无其事”和“一如往常”。这不是说强撑着表现出什么都没发生,假装无事地与亲人相处。而是真切地,在灾难和巨变面前,也仍然认认真真地打理生活。这感觉就像是,灾难并不足以动摇他对于生活的热爱,不足以改变他“要好好装修家庭环境”的心念,或者特别改变一下他的处事态度。该怎样,还是怎样。正是因为实在笃定,苦难在这样的观念面前,反而显得力气不足、不值得格外一讲了。
全书还有不少十分触动我的细节,其中一处便是皮姆削土豆的片段。受困于密室有限的观察内容,安妮对“削土豆”这项小团体的日常工作描写得也很精细,因此人与人之间在小事上的对比,就非常鲜明。
杜塞尔在削土豆的时候会“左顾右盼,看别人削得是不是和他一样”。这位老先生是一个以教导他人为乐的人,而且很规板、总觉得事情有唯一的正确答案。他看到安妮削得和他不一样,杜塞尔就会说,“你瞧,安妮,我是这样拿刀的!不对!不是你那样!……这才是最正确的方法,你可以照着我学!”
凡.达恩太太则有点轻佻,而且不太能坐得住,总想找她先生说话,安妮形容她“不断地搜寻话题”,但是不会停下。最后她丈夫被弄烦了:“噢,安静点吧,亲爱的!”她则答道:“可是弗兰克先生就和他太太讲话。”他们最后往往吵起来,而“这样的场景一天会有好几次。”
在这种时候,“妈妈”就会在旁边笑——安妮总形容她刻薄,不是个宽容的人。
而皮姆在做什么呢?皮姆在专注地削土豆。“对他而言,削土豆不是日常琐事,而是一件精细的工作。他看书时,后脑勺有条深深的皱纹。他对待土豆、豆子或别的蔬菜时,也俨然是一副全力以赴的样子。凡是经他的手削过皮的,不可能不是最完美的。”(1943年8月10日日记)
皮姆这个人有种沉静而踏实的性情。交给他一件事,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他都会充分地投入、认真地完成。后文有写他读狄更斯的片段,同样也是在读书的时候十分专注,一般不轻易分心。他对待生活有种老实的、诚恳的感觉,不会应付,也几乎见不到他敷衍。
小事要不要认真做,这不是一个“精力分配”的问题。不是说,在大事上认认真真做,小事随便糊弄一下就好——对生活的认真和诚恳,是一种一以贯之的态度,或者这就是一个人本身的面目和他具体到每件事上的行止。人很难在A时段轻忽散漫,然后迅速调整到B时段的严肃专注的高投入状态,这种切换看起来有种“我想认真就认真”的潇洒,实际所做的调整才是耗费精力,而且,“散漫”好像成为理所当然的底色和理想态,“认真过生活”反而变做一件需要格外集中精力的、而不是日常的事——这似乎着实算不得明智。
二、亲社会性和良好的人际关系
在弗兰克一家和凡.达恩一家迁入密室后不久,听闻犹太人受的迫害日益严重,皮姆决定多救一位朋友到密室来,他的朋友库格勒先生和克莱曼先生也很赞同这个主意:“要说危险的话,七个人和八个人都是一样的”。不过,皮姆倒不是泛泛的无原则善良,选择救助对象的时候,他好好斟酌了一番,“否定了凡.达恩的所有亲戚”,最后选中了牙医杜塞尔。安妮非常赞同皮姆的决定,而爸爸的观念无疑也对她有很大的影响。“爸爸说,‘只要能多救一个朋友,别的事情都不重要了。’”“我不太情愿让陌生人用我的东西,但很多时候,我们必须做出牺牲,我很高兴作出这样一个小小的牺牲。”(1942年11月19日日记)
安妮还记述了另一件皮姆“如何对待朋友”的事。皮姆有个叫德瑞尔的朋友,七十多岁,安妮形容他“又病又穷,聋得吓人。”这位德瑞尔先生给皮姆添了很多的麻烦,常常有事情要找他。但皮姆是怎么对待这位老人的呢?“我真佩服他跟这可怜老人打电话时那天大的耐心!我们还住在家里时,妈妈曾劝他把留声机放在旁边,让它不断重复‘好的,德瑞尔先生’或者‘不行,德瑞尔先生’。因为对爸爸又长又耐心的答复,那老头一句也听不懂。”(1942年9月25日日记)
如果皮姆去做大五人格分析(OCEAN),他的亲社会性(宜人性)应当是很高的——愿意信任他人、有同情心,并且乐于在一定程度上为了他人放弃自己的利益,不管这利益意味着耳根清净还是生活安全。父亲所秉持的这种“应当如何对待朋友”的态度,也在无形中影响着女儿安妮与世界交往的方式,她会“自然而然”地相信我们应该如此对待别人:不会倾向相信“他人”是危险的、从而采取猜忌、怀疑和敌视的态度,不会轻易因为他们做了让自己不开心的事,而否行对方整个人。而是选择关心外界那些不同于自己的个体的幸福,主动在他人需要时提供帮助,而非自我中心、认为他人会带来负担、不愿意卷入到麻烦中。安妮在战前学校的好人缘也许正源于如此。
三、父亲与安妮
安妮十三岁生日的时候,父亲给她写了一首诗作为礼物。诗歌中流露的体谅和尊重令人动容:
“你生活得很吃力,每个人都指指点点,抢着做你的老师,你被大家烦得要死;‘我们有经验,听我们说!’‘这些我们早就做过,你知道什么!’‘我们饱经世故,远比你懂得多!’”(1943年6月13日日记)
这种对孩子处境的理解,也体现的是为人父母的自知之明,是很宝贵的东西。皮姆想表达的是“我很抱歉我们有时讲得有点多”,而能意识到这一点,说明他是个善于自省的父亲,对“教导他人”这件事体现出一种谨慎和郑重。这恰也是当下的一些父母所缺乏的。
“说教”是很容易的。对于一个刚刚接触这世界、经验不多的儿童而言,父母的任何指点都可以算作“降维打击”,他们即使感觉不快,也很难找到有力的理据来反驳。这在其他关系中也常见:老师对学生,上司对下属,学长姐对学弟妹。在一些情形下,事情往往是单方面的话语权威压制。毕竟,滔滔不绝地教导别人,别人又不能还口,谁不享受这样的抒发自我的快感呢?如果这时候缺乏克制的意识或体谅对方的能力,稍不留神,这样滔滔不绝的教导就会说多了,流于“唠叨”和“啰嗦”。皮姆不会这样——不是说他不会犯错、不会讲让人讨厌的话,而是说,至少在态度认知上,他对自己“当父亲的能力”保持谦逊,对自己“作为父亲的做法”保持谨慎。他很自持,话讲得差不多就可以了,分寸感比较好。
还有一件事。安妮想要向同住一间的杜塞尔索要更长时间的桌子使用权,她征询了皮姆的建议,然后第一次向杜塞尔提出了请求,可这请求被无礼地否决了。于是她请皮姆帮忙,两个人一起商量了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怎么说,皮姆给了她一些建议,同时也尊重她想要自己解决这件事的决心。他就坐在隔壁,安妮说,这让她感到安心。
“杜塞尔说,我没有权利说他是一个‘入侵者’…爸爸坚决地讲,谈话他都听到了,我从未说过这种话。他们就这样翻来覆去的争论着,爸爸极力为我辩解,说我不是‘自私’,我做的那些事不是为了‘好玩’,杜塞尔则嘟嘟囔囔地抱怨个没完。不过最后他不得不妥协。”(1943年7月13日日记)
皮姆坚定而温和的保护,始终给了安妮很大的安全感。而我很欣赏的,是他把“保护”和“指点”的边界划分得十分明确。指导但不过度干涉,是种为人父母的美德。这也体现的是他强大的分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