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节一过,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日日风和日丽,不觉又到了一年中最美的季节,草长莺飞二月天、陌上花开缓缓归的春天。
徜徉大街小巷、山村乡野、田间陌上,到处是一片花红柳绿、春意盎然的世界。杏花、樱花、玉兰花、油菜花,在早春二月,这南方的田野,次第盛开,让人日日如在画中游。
忽然便想起《红楼梦》里香菱斗草的故事来:
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 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 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 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 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荳官便说“我有姐妹花。” 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荳官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
说到斗草,今天的孩子大约是听都没听说过。等他们上了中学,要学一首晏殊的词《破阵子》: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到那时候,经老师一讲解,或许还会留下一星半点的印象,可是等中学一毕业,依旧是忘记,大约再想不起这首词,更不要说斗草的古事来。
但是对于我们这些在农村长大,出生于八十年代的孩子来说,斗草却是那个文化娱乐生活异常匮乏的年代,印象最为深刻的游戏之一,是和滚铁环、跳房子、跳皮筋、捉迷藏一道载入童年记忆史册的重要游戏。
斗草,有文斗和武斗两种玩法。
文斗的方法是,把各自采来的各种花草放到一起,一人报出自己的草名,他人各以手中之草对答,颇似灯谜中的“遥对格”,如“虎耳草”对“鸡冠花”。
倘若一人报出的草名,别人对答不上,此人即斗胜;反之如果一人答对所有报出的草名,而别人不能再续报新草名,此人也算是赢。
文斗,一般是女孩子之间玩的游戏,同时需要有一定的文学素养,《红楼梦》里香菱斗草便属此类。
武斗适合男孩子之间玩,斗法也简单,主要是比草的韧性。斗的方式是双方以草茎相互交叉成“十”字状,然后各自用力拉扯,以不断者为胜,断者为负。
我们乡下孩子读书少,可比不得大观园的才子佳人,个个都是吟诗作对的高手,所以我们只能玩武斗。
我们这里的斗法则又不同,先是各自去采摘各种花草树木的叶子,聚集到一起,然后各执叶子的一端,或叶梢、或叶柄处,用力拉拽,将草叶扯为两段,如果所执那半片叶子呈凹状,则为输,凸状为赢。
记得小时候,我们采摘的花草树木的叶子种类,非常之多,树类有枫杨、柳树、栗树、桃树、杏树、梨树、榆树、槐树、柿子树;草类则有车前草、鸭跖草、香蒲草、苍耳草、鬼针草、夏枯草、灰灰菜、二月兰、红花酢浆草等等。
在我们乡下无边的田野,春来到处芳草萋萋,最不缺的,就是我们当时也叫不上名字的,各种杂树灌木、闲花野草,好比江上浩浩清风与明月,本就无主,你尽管漫山遍野尽情采摘去。
惩罚的方式也简单,就是输的那一方,被罚打手心,和《红楼梦》第四十六回写,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笑道:“什么话这样忙?我们这里猜谜儿赢手批子打呢,等猜了这个再去”的惩罚方式一样。
记得小时候,和比我们大的孩子斗草,总是我们输的次数多。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后才明白,这和所采草的茎脉纹路长势有关,还和孩子们的力气大小有关。那些大孩子比我们精着呢,他们在斗草前,都懂得先仔细观察一番,然后再决定是执叶柄还是叶梢,不像我们傻乎乎的,一上来,拿了一片叶子就拉扯。还有就是碰到叶子长得皮实的,力气大的一方,用更大力扯拽,所执的半片叶子,则更容易被拉扯成凸状。
斗草最初的起源已无考,相传神农氏尝百草而发现草药,后来清明踏青、端午采药,便成了约定俗成的民俗活动。至今我国闽南、台湾、粤东等地民间,仍保留着这一古老遗风。斗草或许就是从这一民俗活动中,衍化而来。
斗草最早见于文献记载,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梁代宗懔的《荆楚岁时记》载:五月五日,谓之浴兰节。荆楚人并踏百草,又有斗百草之戏。唐朝后,斗百草逐渐成为妇女和孩童喜爱的游戏之一。
其实古人斗草并不仅限于端午日,前面说的晏殊词里的,那个斗草获得冠军的女孩,便是在“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的社日,即立春后清明前的时间段里,参加的斗草盛会。
《金瓶梅》第十九回写八月中旬,吴月娘领着众妇人进新花园游赏,“或携手游芳径之中,或斗草坐香茵之上”,当时已是节近中秋。由此可见,斗草这种游戏,在古代,是春夏秋三季,随时随地皆可举行的。
和斗草有关的古诗词,在古代,非常之多,除了上文提到的晏殊的词,还有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其五)》诗,也是众口传诵:
社下烧钱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青枝满地花狼藉,知是儿童斗草来。
同样是在社日斗草,那盎然的童真童趣,还有童年生活的无忧无虑,都跃然纸上,让人印象深刻。
和斗草有关的诗句,最让人伤怀的,还是《芙蓉女儿诔》里的那一句:斗草堂前,兰芽枉待。
是啊,那些在默默无声的等待中,被风刀霜剑摧残相逼,终至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又岂止兰芽?还有大观园里那些如花的女子,和她们被虚掷的青春。
以前在中学教书时,每到春来,给学生们讲解晏殊的斗草词,我总是倍感亲切,但是学生们却全无兴趣,个个听得心不在焉、无精打采。
也难怪,这是他们完全不熟悉的生活领域,还有晦涩难懂的中国古文句,都让他们望而却步,再联系我们小时候的斗草事,更让他们觉得不能相信、不可思议,这是多么无聊无趣的游戏啊,居然还能玩得这么嗨?
是啊,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手机、电脑和游戏,才是最精彩刺激、最值得为之沉迷终日,茶饭不思的。
那一个与花草树木、江河湖海、风霜雨雪、日月星辰相望相知、相近相亲、相依相伴的年代,是再也回不去了。
连正在深情细致解读古词的我自己,在他们眼中,也仿佛是从唐诗宋词的世界里,穿越而来的早已过时的古人了,也难怪他们听不下去。
我大约只能在心底自问自答,无限惘然地默默道一句:谁人知我斗草来?无人知我斗草来。
作者:午梦堂主,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