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其人
——贾政文学形象的美学读解
作者:孙伟科
贾政在《红楼梦》中并不处于一个中心位置,他作为一个文学形象在其中的重要性是无法与贾宝玉、林黛玉、王熙凤、薛宝钗等相比的。但是,他却是一个众说纷纭的人物,有的说他冷酷、虚伪、反动,是一个典型的封建的卫道士;有的说他还值得同情,在贾府中他是一个孤独的、精神负担很重的人物,只有他操心着贾府的兴衰荣枯,与贾敬、贾赦、贾珍、贾琏等封建大家族中男性成员的恣意妄行、玩世不恭、偷鸡摸狗、无耻下流相比,贾政显然是一个正人君子,作者对他的态度并不一定是否定的倾向。
上面的两种说法,前一种是主导倾向。贾政被人们广泛地否定,虽然并不一定是作者在作品中所流露出的情感情绪的影响,但是,作者对贾政也绝无褒扬的倾向。换言之,作者对他的态度是隐藏的,作者没有以简单的是非评判、善恶分析代替对他的艺术描绘。作者把贾政作为一个文学形象来塑造,是把他看成了生活中的“这一个”,既是一般意义上的封建卫道士,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个性人物。这一典型形象所具有的审美价值是不可低估的。
一
把贾政看成是《红楼梦》中的次要人物,这是因为作者在作品中并没有浓墨重彩地写这一个人物。但是,贾政的位置却是重要的。他是贾宝玉的父亲,而贾宝玉又是书中的第一号人物,父子关系在小说中也处于叙述显要位置,这就不能不使人们对此予以关注了。
贾政父子的关系是无比微妙的。在过去对《红楼梦》的研究中,人们注意到了贾政与宝玉的矛盾,贾政更多的时候显得不近情理。小说中第一次描写这一关系,就是贾政对贾宝玉的严词训斥。第九回,这也是贾政在作品中第一次出场,宝玉说要去上学,过来请安,“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说,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这门!”贾政不喜欢宝玉,是因为他周岁时抓阄抓了脂粉钗环,长大后果然又爱和女孩子搅和,“一贯不爱读书”。如今宝玉主动说去读书(实际上是为了和自己新结识的情友秦钟可以更自由地从密交往),贾政即使是有再大的怨恨,此时的话也未免多了些、狠了些。脂砚斋说在贾府中,贾政是“治家有方,教子有法”的。而我们知道,贾政除了威令重吓、体罚以外,似乎别无他法。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在中国的封建礼教、文化中,父子关系,如同君臣关系一样,是人伦大端。父亲对于儿子就像皇帝对待脚下的大臣一样,任何时候都不能降尊纡贵地倾听一下下面的心声、尊重一次下面的选择。儿子呢,也从来不敢有僭越半步之想。这就是我们之所以看到宝玉在父亲面前总是战战兢兢、畏父如虎的原因。首先作者写出了这一对父子之间的关系的文化性。封建礼教严重扭曲了人伦关系的自然性,把情感关系变成尊卑秩序,于是,贾政与宝玉的父子关系也就变得难以为现代人所理解了。即使是父子情深,也只能掩盖在严父的严词之下。从这一个角度讲,贾政与宝玉的关系虽然紧张,但它没有超出于封建社会条件下的一般父子关系的性质。脂砚斋之所以觉得贾政与宝玉的关系没有什么异常,反而说贾政“训子有方”,这是因为封建社会中人们普遍地接受了这一异化了的人伦关系,已经将不正常视为正常。所以,我们评价贾政与宝玉的父子关系也应该从当时社会的实际情况出发。
把贾政对宝玉的态度说成是痛恨,也有相当的根据。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贾政情急之下令下人乱棍狠打,并口口声声说要将宝玉一绳勒死,痛恨的心态暴露无遗。可是,我们要问,贾政为什么如此狠心对待宝玉?细读《红楼梦》,答案是不难找到的。贾府上下,贾政看到了“一代不如一代”的事实,他在为后继乏人而忧心忡忡的时候,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加上宝玉既是己子,又尚属冲龄可教,岂能轻易放过。当宝玉越来越不符合贾政的要求——充当贾府的继承人时,贾政难免“怒从心头起”了。但是,这也是一般父母都有的“恨铁不成钢”的一般心理,用不着在此过于强调父子冲突的“社会意义”,而让人觉得父子之间的对立只是阶级的对立、政治的对立。
贾政对宝玉的这一既相亲爱又十分痛恨的心理过程,是隐叙在作品的字里行间的。且看第二十三回,贾政要吩咐宝玉住进大观园,叫来宝玉,“贾政举目一看,见宝玉站在眼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贾政对宝玉的父子之爱,是深埋心底的、拒绝表露的。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宝玉机敏动诸宾”里,在贾宝玉的才能远远超出于其他清客腐儒之上时,贾政对宝玉虽然是依然责骂,什么“无知的业障”、“便批胡说”等等,但他毕竟也“点头微笑”过,那一句话,“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表面上是宝玉终于被难住了,贾政是在幸灾乐祸,但是,也可以想见贾政基本上认同了“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的评价。过去,我们在分析这一段文字的时候,过分评价了贾政对宝玉的仇恨心态,这显然是有失恰当的。贾政作为封建文化熏陶下的既定的“严父”形象,是不可能直接评价宝玉“好!”或者“很好!”的,即使是肯定评价,语言表达上也是否定的形式。这种特殊语言表达在父子之间,是可以意会的,互相之间的交流和领悟也是分毫不差、畅通无阻的。接着第十八回,宝玉被几个小厮纠缠,因“老爷喜欢”而要礼物,宝玉也慷慨奉送,贾母闻知这次父子“交锋”后也“自是欢喜”。贾政认为宝玉“偏才尽有”,“其所拟之扁联”“抑或可取”,等等,充分说明我们要理解贾政对宝玉的态度,应该“以意逆志”,深入到语言表象的背后——民族文化心理那里去理解,不为文字的表层含义所迷惑。
我的意思不是说宝玉和贾政之间的对立消失了,而是说贾政对宝玉的态度包含着矛盾,亲情的一面也是一种基本存在;只看到对立的一面是不对的,是不符合曹雪芹的艺术描写的实际的。小说在第七十八回有这样一段文字:“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归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皆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一个,看来宝玉亦不过如此。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这段话,在程高本中被删去了。有的论者认为这样可以使贾政的形象更一致,因为这段话“有损于人物性格与作品主题”①。这种看法,实在是将人物固定化、片面化、单一化的认识结果。看不到人物性格的发展性、丰富性、复杂性,看不到贾政与宝玉父子关系的统一性,而认为宝玉与贾政的关系是除了对立还是对立,这就从根本上误解了曹雪芹的现实主义艺术手法。过去人们认为贾政是可恨的,想让他可恨到底,删去这句话可以达到这一目的。但是,贾政与宝玉的父子关系便被彻底概念化了,贾政也由一个圆形人物变成了扁平人物,由杂色人物变成了一个单色人物。
二
不错,贾政更多的时候是社会性的贾政,他被“文化”化了,被“封建”化了,被“理性”化了。“文化”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封建”得像是冬烘先生,“理性”得像是天外来客,没有一点生活的趣味。是的,在贾政身上,这种“感性与理性的分裂”是作者刻意表现的。
据说贾政小的时候特别爱读书,可以说他在“文化典籍”中有很深的浸染,他的志趣、追求与那个时代是异常契合的。读书是为了求仕,做官是为了“光宗耀祖”,个人的使命便是忠君报国、孝敬上辈、严训子孙……。贾政的文化性格还突出地表现在他竟有文人的雅兴:看到稻香村“佳蔬菜花”“分畦列亩”“漫然无际”,不禁引起“归农之意”。当他来到潇湘馆(当时叫“有凤来仪”,后被贾元春赐名)时,“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如果说归农也有归隐之意,那么是不是说贾政已经厌倦了官场的纷争与人世的喧嚣了呢?厌倦是有,因为官场险恶,世事无常,人心叵测,不是贾政之类的人所能驾轻就熟的。可归隐田园,那只是理想的幻影。贾政是一个更有现实感的人,贾政那么看重与各王府之间的关系,对贾雨村式的仕途道路那么羡慕,直至引为宝玉的人生榜样和精神导师。可见,贾政的“归农”、“读书”不过是一种早年埋下的书本观念,这时不过是睹物生情罢了。
总的说来,贾政的性格是古板的,僵硬的。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当然可以说有天生的成分。可是,如果仅是这一个原因,那这一形象的意义将要大打折扣。曹雪芹是伟大的艺术大师,他赋予人物的含义是丰富的,可以说,贾政的性格还有文化矛盾的内容。读书造成了贾政的文化性格中的理性内容——忠君孝亲、服膺传统、循规蹈矩。可是这样的一个正人君子却在生活中处处遭遇难堪和尴尬,和社会的感性生活格格不入。一次是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天真烂漫的孩子们猜些以“爆竹”、“算盘”、“风筝”、“海灯”为谜底的谜语,他便“觉不详”,“小小之人”“皆非永远福寿之辈”。贾政为讨贾母欢心,备足酒果、玩物,可谓乘兴而来,结果是令大家“拘束不乐”,自己则由谜语联想到祖宗基业,“愈觉烦闷”、“悲戚”,又可谓败兴而归。贾政的敏感心理是由脆弱的文化神经细胞构成的。还有一次,第七十五回,贾政给大家讲的那个醉汉舔老婆臭脚的“笑话”,粗俗愚拙,而且直令人犯恶心。贾政平时沉稳持重、道貌岸然,而现在一番的不堪表现,似乎不符合他性格的一贯性,难道是作者的败笔?不。贾政的形象出现如此之大形象反差,乍看不合理,实际上是其性格逻辑的必然。贾政那么不善于在生活里与大家相居相处,不是惹宝玉、黛玉、宝钗等孩子们拘束,就是被贾母赶走,这些无疑会使贾政意识到自己的“索然寡味”。为了改变自己在大家心目中的呆板形象,贾政欲求与大家融洽而有意为“笑话”,然而他的表演却直令人觉得滑稽。而贾政呢,也是一幕尴尬的体验。
为大观园题写对联和征评宝玉、贾兰、贾环的《姽婳词》,体现出贾政是有一定的文学修养的。只不过,他的知识并不能运用到生活中去。知人论世,空谈大道,可以左右逢源、滔滔不绝。可是一到现实中,他就捉襟见肘、难以裕如了。在续书中的第九十九回,有贾政外出为官的一段描写:贾政只是遵守条制,苦了手下人。引起强烈不满后,又放任自流。最终被胡作非为的奴才李十儿钳制,酿成丢官降级的大祸。贾政的“读书”,着实是生活中一类读书人的代表,读得不会生活,读得不能明辨是非,读得人性、幽默、情趣全无,读得只认得“读书”。贾政在这里的悲剧是不懂得“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长青”的道理,是封建文人严重脱离生活、实际的悲剧。难怪,在贾政在严厉训斥宝玉、贾环读书不上进时,贾赦对贾政不无讽刺地说“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
那么,是什么书害了贾政呢?贾政有一次是这样教训宝玉的:“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第九回,这段话原是对跟随宝玉去上学的李贵讲的)原来,贾政“自幼酷喜读书”,读的只是些八股文所规定的那些书。科举制度和八股文害了多少中国封建文人,这是多少小说家从吴敬梓到鲁迅都写到的,不再赘述。
贾政的读书不化,造成了他性格和命运的深刻悲剧。貌似满腹经纶,实则无半分能力。为父严则严矣,却方法失当。为官清且廉矣(暂不算他为薛蟠的事而上下行走),却毫无能为。自己终生所捍卫的、追求的事业和目标,只能看着如东逝之水,无力挽回,徒唤奈何。
三
现在该来说一说作者对贾政的态度了。
在贾政出场之前,作者通过评述和他人之口,对贾政有这样的间接描写:“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黛玉的爸爸林如海也这样评价他:“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
外人眼里、社会舆论,对贾政是如此高评,着实难得。这是作者的观点吗?可以说是。因为贾政确实与谋虚逐妄的贾敬、酒色之徒的贾赦、乘人之危的贾珍、贾琏等不同。也可以说不是。因为作者是把他作为另一否定类型的“大老爷”形象来塑造的,他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中的一员。
《红楼梦》在塑造人物时,常常采取“复调”手法。有肯定的声音在前台,也有否定的声音在后台。作者对贾政的态度就是藏在后台的。在艺术描写的字里行间——贾政是谈不上有什么特殊才能的。按儒家的人生理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来说,贾政是一条也没有实现。“修身”,修得火气冲天,动辄大发雷霆。遇事极不冷静,忠顺王府的长史来要人(伶人蒋玉菡),他就慌得了不得。宝玉挨打,也是他偏听偏信的结果。处处尴尬和不受欢迎,是他那苍白灵魂、枯燥人生的反映。“齐家”,偌大一个贾府,需要一个管理者,贾政应名是管理家务,可是大权似乎在王夫人和风姐手里,他只是一个傀儡。只有一次,他告知贾珍不要用义忠亲王的棺材为儿媳秦可卿办丧事,认为这样做有违礼数,可他的侄子贾珍偏不听,觉得这样做还不够,甚至“恨不能代秦氏之死”。实际上我们也不敢想象贾政能有治家本领,他是一个没有手段、没有章法、没有威望的人……王熙凤病重,居然是一个孤儿寡母的李纨、待字闺中的贾探春来代理行政大权。贾府一天天地烂下去,同辈人各个心怀鬼胎、如同陌路,晚辈中王熙凤大放高利贷、包揽诉讼,贾珍、贾琏聚赌聚麀,薛蟠、贾蓉胡作非为……贾政不是看不见,就是纵容包庇。谁能说贾政不该为这个世袭百年的望族的衰落负一分家长之责呢?再看“治国平天下”,贾政为官一任,被奸佞小人包围,在巧言令色之中被哄得团团转,已是盲人瞎马,还自以为得计。事实证明,贾政资质庸劣,还是保重在家才是上上策,虽处忧惧之中,却可保全性命、度尽残生。
《红楼梦》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作者的态度隐藏在叙述描写的画面背后。说作者在刻画人物时是“零度”感情,难以令人信服。让我们看一看贾政交往的那些人吧,什么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卜固修(不顾羞)等等,通过谐音我们就可以揣测到作者的意图——为什么是这些人环绕在贾政的周围?至于忘恩负义、心狠手辣的、“野杂种的”(平儿语)贾雨村,更是作者要否定的一个人物,而贾政和他交往从密,对他却欣赏有加,不是直接谈诗论书,就是向人推为人杰典范。续作者让贾雨村给贾政这位举荐恩主在抄家求救时反踹他一脚,可以说是给予这位愚木不醒者的一次深刻教训。记得王朝闻先生曾经
说,如果看不到作者写昆虫入药也要用原配的、讲贞节是对庸医的讽刺,那么,也就难以理解作者对王熙凤等人的批判、否定态度了。对贾政也是如此,以为作者没有站出来发言,就以为作者没有态度,只是客观叙述者而已;以为作者没有否定的言辞,就以为作者的否定性描写,可以视而不见或作相反的理解;等等。这不是对作品理解有相对性的问题,而是对作家隐藏在文字背后那炽烫的心灵、充沛的感情、鲜明的态度根本漠视的问题。
四
贾政是小说中的一个次要人物,但曹雪芹依然把他塑造得活灵活现,富有立体感和深广的社会意义,从而使这个人物具有了较高的审美价值。在曹雪芹的现实主义艺术中,其深刻性也在这里得到了证明。
其一,贾政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物,他并不像有些论者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封建“机器”,毫无人性、一味虚伪。曹雪芹把贾政当作生活中独特的“这一个”来写,一般性寓于特殊性之中。贾政的阶级本质是“卫道士”的形象无可置疑,但他的卫道本质又是独特的。体现在与宝玉的父子关系上,他对宝玉怜爱、寄予厚望转而至于严酷;体现在众人之前,道貌岸然、莫测高深,实际上心灵枯槁乏趣、呆滞不活;体现在封建官僚体制上,他不过是被时代误会的人物,他与他所属的那个社会统治阶级,互相认同,却不被后者所容;他向往封建文化、封建理想,却被这文化弄得只剩下了躯体的空壳。正像托尔斯泰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卡列宁一样,他们都是自己所捍卫的那个社会制度的自觉和不自觉的牺牲品。
其二,与贾府中的其他“爷们”形象相比,贾政有着与众不同的品行、个性、文化修养和处世态度。如果说贾赦、贾珍、贾琏、贾蓉等是自己“坏”下去,是贾府栋梁上的蛀虫的话,那么,贾政作为“好”的“爷们”形象,极力维护着家族利益、封建大厦,仿佛栖息在黑夜中林间的猫头鹰,既不能捕捉田鼠,又不能阻止黎明晨曦的穿云透雾。他的存在与努力,居然对此衰落命运于事无补,更不用说“挽狂澜于既倒”了。
(原载《平顶山师专学报》2000年第1期)
①赵齐平:《关于〈红楼梦〉的成书过程》,《北京大学学报》196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