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眺荣成湾和成山山脉(郭小健 摄) 山东荣成市的成山头景区,以其"天尽头"的地理形胜、秦皇汉武临海礼日的历史或传说而成为4A级景区,每年吸引了大批游客。 罕为人知的是,这个景区西门不远的大海、海滩是1895年甲午战争威海之战中日本山东作战军的登陆场,海边山上有一块半人形的怪石,被当年随同侵华日军行动的情报测量人员专门拍摄下来,成为整个甲午战争期间日军从朝鲜半岛到辽东半岛、再到山东半岛全部战地摄影中唯一一帧风光题材作品。 因为唯一,必有深意。 这块怪石至今尚存,但因近年来的开山取石填海而岌岌可危,若倒掉、消失,殊为可惜。 甲午战争128周年之际,细品这帧与杀气腾腾的战场气氛完全"违和"的老照片背后的"用意",保护好这块被侵华日军赋予了特定含义的自然造化物,具有国殇教育和乡土纪念的多重意义。 荣成湾变"龙睡澳" 天然怪石见证历史 龙须岛位于山东荣成市的东部,东西狭长,成山山脉横亘,既成就了一个景区,也入海成岬、搂抱出一个海湾——荣成湾,这个岸线内凹、沙滩细腻、背风口阔的海湾是当地渔民的天然锚地和码头。 1895年1月20日到1月25日,这个背风的海湾是日本山东作战军的登陆场。数万日军及其后勤运输队分三个批次,日本国内船运会社的30多艘运输船往返作业,杀气腾腾,从大连横海而来。一直到2月26日的37天时间里,这片墨绿如玉的海上都有冒着黑烟的日本军舰或运输船,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 首批运输船19艘,不拿枪、扛着笨重拍摄设备的陆军情报测量人员被安排其中。这种自信,似乎已经预言了战争走向。 彼时,天降鹅毛大雪。 除一开始清军步兵在海滩上的开枪狙击,日军此后再也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上午九时许开始过驳作业,到21日早晨七点,第一批19艘运输船中,11艘船上的日军、物资完成登陆,第二批12艘运输船也陆续开进了荣成湾,运来了8194名日军、891匹军马、12门野炮。 21日,风雪继续,温度更低。也就是在这一天的上午,扛着笨重的摄影器材,踩着积雪,日军测量拍摄人员登山,由北向南俯拍了一张照片,首次公开出版于1895年10月的《日清戦争写真帖》,图注"榮城竜睡灣ニ於ル船艦碇泊之光景",即"我军舰、运船碇泊于荣成龙睡湾的场景"。 榮城竜睡灣ニ於ル船艦碇泊之光景(旧日本陆军参谋本部陆地测量部 摄) 旧影新照,历史的耻辱、现实的拷问叠加于这块怪石之上(高洪超 摄) 图中近景是白雪皑皑的山坡。远景是荣成湾海面,湾内可以清点出运船或小型军舰总计28艘,其中运船一般都是双桅或三桅单烟囱,纷纷扬扬的雪花导致图像飘花,但可以看出这些运船大多熄火、只有少数船机开动冒黑烟;左下角的海岸沙滩上,可以辨认出黑色帐篷自南向北一字排开,那是登陆日军的临时营地。 作为拍摄构图的主体,一块半人身形的怪石被摄入镜头,成为这张战地照片的核心元素。战争力量的远景衬托,近景白雪的烘托,天然怪石的突出呈现,如此拍摄富有冲击力,令人感觉奇特而难忘。 被忽略百余年 因开山填海而岌岌可危 这是用意深远的通用语言表达。 那个时代,相机很笨重,不像现在这样轻便。首先是木制暗箱、三脚架很大,其次底片都是毛玻璃,拍摄者往往需要两个或以上的助手,一人背底片、三脚架,一人背暗箱,甚至还有定影、显影液。像1894年10月24日跟随日军第二军登陆辽南花园口、活动于辽东战场的所谓日本摄影家龟井兹明,本来是幕府时期的藩主,很有钱。1894年10月16日,龟井兹明从宇品港乘船出发前往花园口,携带的摄影器材就重约一吨,装了11个大箱子,仆人、助手就有5个。 龟井兹明是贵族志愿者,直属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的陆地测量部摄影班是日军编制内人员,不会配置如此多的辅助人员,因此他们携带笨重的摄影器材,每次作业之前、每张照片背后一定有策划、有深意,绝不是随手拍。 这块怪石至今尚存。 这座山、这块巨石,既验证着我们对历史的态度,更验证着我们对于未来的设定。 大海渺渺混一同,山形有异志古今。把龙须岛上这块怪石摄入镜头,是整个甲午战争期间日军全部战地摄影中的唯一风光照,以此怪石作为旧日本帝国"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的见证,组织、策划、拍摄者当年的用心可谓良苦。 甲午战争期间的日军电报、战报甚至后来日本陆军官方出版刊印的战史,都把 "龙须岛"写成"龙睡岛"、把"荣成湾"记为"龙睡澳",个中原由,也别有深意—— "睡",这个字高度抽象却又极其逼真地概括了清代末期的中国社会风貌。 风吹日晒,雾溻雨滷128年,即使经历了1970年代的大规模开山辟石,今天,这块见证了中华民族耻辱的怪石依然矗立在山上,成为无言证人。 它默默百余年,直到近年被我发现、确认。 1970年代以后的填海造地,荣成湾内的绵长沙滩已彻底消失,变成了一溜沿海而建的民居、厂房,而那块怪石所在的山体也岌岌可危,历史记忆的空间参照正面目日非。 老照片中的这块怪石、日军运船之间、海陆交汇处有两群礁石。新老照片对照,可以确认的是,今天龙须岛渔业公司修船厂所在就是以这两群礁石为基础填筑起来的,而那条挡波堤则是利用老照片中伸入海中的岩石填筑起来的。 今天海边那条砂石路的弧形,大体与日军拍摄的老照片中的海湾岸线相符。 填海铺路所需石料都来自那块怪石所在山体的南坡,爆破开山取料始自1975或1976年,不知道今天是否还在继续?登山观察,若是再向北开挖爆破一尺,那块见证了历史的怪石将轰然倒塌。 是否该保护这块怪石?它是否符合现行的文物标准?我不能确定也没有资格确定,但我知道,它有足够的分量,成为甲午历史的见证,成为民族耻辱的见证,合标文物与否丝毫不影响它的分量,而就历史教学、爱国主义教育而言,这块怪石也有足够的分量。 "知天下而不知脚下"的宏大甚至虚妄,往往蕴含着一个人、一个群体从认识到行动的失败逻辑,而从身边开始,去发现、去记录、去研究,则更符合认知规律。以这块怪石为例,至少当地居民应该知道它的价值,不要再破坏它,要留住它,要看重它;对外地人来说,去成山头风景区旅游的路上,至少也应该知道路边有这样一块怪石。 知脚下,才能行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