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部片再不说就晚了。
《送我上青云》。
同档期评分第一。
豆瓣7.3。
讨论度第一。
各界大佬纷纷出圈“助攻”——
性学者李银河老师。
低调的江老板,三年多就发了三条朋友圈,这是第三条。
在微博上,无辜的香港市民刘先生也被cue出场。
然而。
票房却最惨淡。
电影上映的第三天,票房800万,排片1.7%……
尴尬吗?
是。
而《送我上青云》,说的也是尴尬人遇尴尬事。
电影Sir看了。
作为一部处女作,它难脱生涩。
而Sir更想谈谈它背后的意义。
终于,把我们那个扭扭捏捏的话题给说敞亮了——
性。
我想和你做爱
p.s. 以下内容有剧透,观影前请谨慎阅读
性,是性别?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
先来请出葛丽泰·嘉宝,美国电影学会评选的百年来最伟大女演员的第五名。
当年她说个话,抽了支烟,穿了男装,都是影坛的大事件。
葛丽泰·嘉宝在上个世纪最振聋发聩的名言就是:只有性,没有性别。
有时我情不自禁地觉得,一个女人若要摆脱从属的地位,若要永远做一个内心自给自足的人,永远不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他人,变得低智商,失去判断力,软弱得被人欺骗,一味地希望从别人尤其是男人那里得到爱、满足、生活、明天。就必须这样做。
这段话正好可以成为电影主角盛男(姚晨 饰)的人物注解。
而她认识自己的性别,接受性最纯粹、原始的力量,遇到的第一个障碍,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原生家庭——
一个出轨多年,小三是女儿同班同学的商人父亲。
一个19岁就生了娃,只懂取悦男人的“老少女”母亲,依从传统性别教育而丧失自我的女人。
△ 扮演者是80年代百花影后吴玉芳,代表作《人生》
既然原生家庭不堪回首,她就选择躲进一线城市的CBD,当一个现代独立女性。
但老天,似乎不让。
在一次出差采访中,她感觉到肚痛,到医院一查,卵巢癌。
盛男:从来不乱搞男女关系,好几年没有性生活。
医生:我有个患者还是处女呢。
……
看到这,你或许会觉得《送我上青云》是个悲剧。
其实,尴尬多于悲惨。
找死党四毛(李九霄 饰)借钱。
结果这个财迷说,手术费30万,术后预期寿命是5年,你要不在了,我找谁要钱去?
没等盛男来得及丧,死党还提醒她——
有网友说自己卵巢摘除之后,不再分泌雌性激素,与丈夫的性生活名存实亡,没有高潮!
要不,趁着手术前这段时间……及时行乐?
高潮,就像一个来自于性但又超出性的蛊惑。
还未发生,从未感受,就要被命运掐死在腹中。
但事情或许又还有转机。
四毛替盛男接了一个活——
给土豪企业家的父亲(杨新鸣 饰)写传记,稿酬正好30万。
只不过企业家的父亲正在辟谷,要采访他,得长途跋涉,到一个“云深不知处”去。
盛男上路,母亲死缠烂打跟着。
此一去。
是寻生路?
是找高潮?
还是入遁世之门?
《送我上青云》中的母与女,正好是互文的关系。
母亲梁美枝跟着女儿上车,理由是“我绝经了”,才五十岁,女人的日子就没了,我要出门寻找自我。
女儿盛男,出于对母亲的嫌弃,在性关系上实际有着某种洁癖。
不只是性。
对母亲教导的一切,她都抱着评判和否定的态度。
她也瞧不起自己的母亲,无论撒娇、爱拍照抑或化妆,都是为了取悦男人。
反过来说,梁美枝也搞不懂自己的女儿,到底在对抗什么?
为什么还不嫁人,活生生把自己活成盐碱地。
在她们眼里,对方都是“疯子”。
陷入自己的性别,性就成为绑架自己的绳索。
处处都是判断题,对,打√;错,打×。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一个遗世独立的净地。
然后是情投意合、互诉衷肠……
这些都很文艺。
也可以只是性之前的仪式。
盛男也遇到一个修行的“唐僧”——在青瓦石路上背单反、掉书袋的文艺青年刘光明(袁弘 饰)。
这个男人看起来完美,乐善好施、爱拍摄云彩,出口成章,电影片名还是他点题,出自《红楼梦》薛宝钗口中的诗句: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跟四毛那个傻缺比,刘光明就是上天派来的天使。
盛男盯上了目标。
电影中的三个性场面,尺度不大,但都够生猛。
第一次。
直入话题。
两个人在县城图书馆胡侃一通之后,盛男终于鼓起勇气对刘光明说:我想和你做爱。
对方吓得咽了下口水。
第二次。
盛男在刘光明那边索要不成,窝着火,掉过头去找正常男人四毛,强行想与对方发生关系。
四毛拒绝,并且用“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提醒盛男。
一旦享受了他这样高质量的性爱,术后就没有了,只会更加痛苦。
第三次。
Sir先保密。
只能说关键词是“失控”。
性,真正从一种理性的计划中释放出来,成为摧枯拉朽的洪荒之力。
对于性的仪式感,电影从一个特殊的角度讨论了“见红”——
正当刘光明慌了神,摇摆不定时,他看到了盛男坐垫上的血迹,忍不住问,你来例假了吗?(潜台词,要不算了吧)
这是一个被误解的“例假”,实际上是卵巢病灶的出血。
不止。
“例假”也是盛男母女之间冥冥中必将推向两人和解的纽带:
母亲也绝经了。
作为女人日常规律被破坏、消失了,按照世俗观点,她们也都不再是正常女人。
性,也真的成为一种假想中有救赎功效的仪式。
有用吗?没用。
在看过两遍《送我上青云》后,Sir找到姚晨,聊了近一个小时,搞清楚她主演并监制这部片的来龙去脉。
她认为,本来看似沉重的故事并没有陷入丧丧的自怜情绪中,不以赚观众眼泪为目的。
恰恰相反,《送我上青云》就像它的片名阴差阳错闹出无伤大雅的吃瓜笑点,风格上是有一些偏性喜剧的。
Sir重点想和姚晨聊的是“船戏那些事”。
与其说是开车。
不如说,这是主创们一次逃离刻板的“夜奔”。
性,长久以来就是一个我们银幕上假装不存在的话题。
逼到绝境时,才肯真正诚实面对。
盛男觉得自己悲惨的命运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如果能在术前(死前)跟这样完美的男人发生关系,作为女人短暂的生命似乎就完整了。
盛男是把这一次做爱看成救赎仪式,她是对一个男人在说话,也是在对一个神迹发出请求,帮助我,救助我。所以我演的时候,是用非常认真的状态,绝不可以有半点轻佻。
所以她说“带我走吧”。
这次做爱如果成行,就是一个逃离庸俗世界的信号。
盛男非常鄙视母亲对男人撒娇献媚的样子,所以她为了达到目的,也绝不会用卖弄风骚的方式,很不正经地试探,要不我们开个房?
她唯一的“取悦”似乎学了自己的母亲,片中仅有一次涂抹了娇艳欲滴的红唇。
但,它更像是向世俗套路的一点礼貌性妥协。
而最后一场床戏。姚晨介绍,原剧本写两人这场戏“像是一次光天化日下的强暴”。
我觉得不对,跟导演讨论了很久,直到开机前还在纠结,盛男一直以来的坚守、抗争如果是以这样一场戏结束,那就毫无意义了。
此时盛男的心情是很微妙的,她答应与四毛发生关系,也是带有一点点施舍的怜悯。
且不说最常见的套路——
体位变化,暗示着权力的转移。
更有,在国产电影里有突破性意义的一幕出现了:
两个人完事之后,男人早早地上了青云,得到满足,进入梦乡。
风软软的,涛声大大的,还看到了彩虹
但是盛男没有结束,她继续爱抚自己的身体,最终靠自己完成高潮。
在这个过程中,男人被奇怪的声音吵醒,惊诧但又沉默地看着盛男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很微妙。
“不敢相信,自尊心受到伤害,但又充满好奇,最后只能什么不说。”
姚晨坦诚,这场戏很重要,是完成盛男角色性格的关键一笔,同时它也充满了隐喻,像是一场性别战争。
尤其是最后盛男DIY的选择,分寸拿捏必须恰如其分,首先它得肯定了女性在性方面理所应当享有的表达权利,拍出来又不能像在哗众取宠,去挑战某些审查标准。
其次,它也并非那么肤浅地去嘲讽男性的无能,如果是这个目的,那么盛男也是不可爱的,她那么一个崇尚自由、平等的现代女性,不会狭隘地认为,“打败了男人”就是女性的胜利。
这一场戏,几乎可以看成是整部电影的缩影。
从被动接受,包括教育、成功学等等不仅仅只有性的成人信条。
到主动探索,去抗争、去突破,去磨合。
直到最后,将自我肯定、满足作为最高的奖赏,无需假借其他人或标准。
修行老头曾经说,爱欲是每个人必经的生死之门,从这里出来,也必将回去。
那么一个人就是一扇门,自己的门槛自己踏。
为了拍好这场自己完成高潮的女性独曲,姚晨的先生,著名摄影师曹郁也出了很多点子,担任场外指导,发了一个片单给姚晨、李九霄参考。
其中就有《龙纹身的女孩》《穆赫兰道》等。
两个人一起动作暂时结束后,怎么自然过渡到盛男的个人动作?
看看剧照就明白了,最终选择的方案是两个人身体分开,躺在床上。
“他们就像两座背对着的孤岛。一场性事并没有将他们的心粘合在一起。”
《送你上青云》正面展示女性对自己身体、欲望自主的探索、发掘,这是以往国产电影里从未有过的。
在Sir印象中,但凡涉及到女性的性表达,基本上都是用男性视角去展现。
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陈冲扮演的是“湿漉漉的医生”,镜头一直都游走在她的腰部、臀部,她也成为这所大学里的“红颜祸水”。
电影中有一个道具,就是“鞋”,隐喻的就是女性的身体、贞操。
在陈冲的段落里,姜文有句台词是说有办法让一双鞋“变大又变小”,想想就明白什么意思。
甚至是女导演李玉的《万物生长》中,熟女柳青只是秋水从少年走出青春期成为男人的“催化剂”,最后也只能活在他的记忆和书里。
性,只是秋水的成年礼。
客观说,电影也存在不少遗憾,比如主题渗透比较直接,主线之外,又有其他似有似无的观点被加进去,丰富性是有了,但也构成了干扰。
开放性结局,收尾有点草率,似乎最后只能成为一轮新的鸡汤灌饱。
但,这部电影值得说一说,就在于它提出了一个话题,就是现实生活中,性表达的权利是否得到了尊重?
映前,姚晨发了一条微博“开车”。事由是一个胖姑娘在初夜时被男性鄙视,因为你太胖了,我发挥不好。
姚晨直接转发,说:
事后,姚晨说,这位女孩的遭遇让她觉得挺生气的。
很多男人无法理解,初夜对于一个女孩子有多么重要。它很可能就影响到她对男性、两性关系的认知。如果她感受到的是尊重,那么未来就会相信,自己会获得幸福。反过来说,她会陷入自我怀疑的糟糕情绪里。
她甚至说,性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美好的事情。无论男女,都应该从中享受到快乐,并且有自己合适表达的权利和方式。
特别是女性,一提到性,还别说性,换个词,欲望吧,就会被人认为是贬义的,不好的。审美上,你穿衣服要小心谨慎,不能让人觉得在挑逗。你也不能公开谈论自己想要什么,否则就会被认为你有野心,不检点等等。正常的事物,反倒变得不正常了。这是我不希望看到的,现代社会应该是多元的,有包容力的。
姚晨认为,这种偏见其实不仅仅在困扰女性,也包括男性。就像在电影中,无论刘光明还是四毛都是按照世俗的男性标准在捆绑自己的灵魂。
男人应该很有学问,很有钱,很有地位,还很有能力。不能懦弱,不能哭,不能这样那样。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一棵树上都没有一模一样的叶子,何况人。
Sir赞同嘉宝所说,谈论性,不分男女。
但开口说性有多难?
前两个星期,有地铁站的广告被撤下,并无不雅图片,只因为是避孕套品牌。
前两天,隔壁电视台热播剧《小欢喜》中,方一凡父母也坐下来跟儿子开诚布公谈性:
“做爱、戴套、保护措施”,本来都是从青春期就该普及的性知识。
但你能想象,这已经是近年来国产剧中的“石破天惊”台词,因为“大尺度”而被推上热搜?
没有女性,没有性。
这个年代的荒唐莫过于——
仅仅是恢复常识而已。
就已经近乎惊世骇俗之举了。
说回《送我上青云》。
反映性、性行为还有性态度,按惯例固然是“大胆、突破”。
但比起电影,我们更该想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谈性色变,认为它不应该被讨论、交流。
以至于它被扭曲成心中的梦魇、苦难。
当我们在谈论性的时候,实际上是在用身心衡量这个世界——
哪里是出口,哪里是入口。
偏见会堵塞,愚昧会错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