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们都年轻,命运的棋阵早已摆开,但棋子一无所知。
二零零零年的七月,我拿着聘书来这所美术高中报到,她们说,今年新来的大学生真多,专业老师那边有三个,但语文组这边可就你一个,好好干,校长分你教高一,你可真福气呢。我咧嘴傻笑,看不出嬉笑间的尔谀我诈,那一年,我二十二,比我的学生们大六岁。
签协议时,对面男孩伸手问我,有笔吗?借我一支。我正眯眼看合同,抓一支看也没看就递了过去。那是一支黑色钢笔,当它在桌子中间短暂停留的一刹,我忽然抬头,莫名地记下了这个场景,我的手和他的手,被一支笔连在一起。
那刻,我和这个叫辛力的男人,共同站在了命运棋盘的中央,我听到棋子移动的声音,心中却一片茫然。
一周后,我被告知,我这一班的美术专业老师,是辛力。
那一年,他们都年轻,命运的棋阵早已摆开,但棋子一无所知。
二零零零年的七月,我拿着聘书来这所美术高中报到,她们说,今年新来的大学生真多,专业老师那边有三个,但语文组这边可就你一个,好好干,校长分你教高一,你可真福气呢。我咧嘴傻笑,看不出嬉笑间的尔谀我诈,那一年,我二十二,比我的学生们大六岁。
签协议时,对面男孩伸手问我,有笔吗?借我一支。我正眯眼看合同,抓一支看也没看就递了过去。那是一支黑色钢笔,当它在桌子中间短暂停留的一刹,我忽然抬头,莫名地记下了这个场景,我的手和他的手,被一支笔连在一起。
那刻,我和这个叫辛力的男人,共同站在了命运棋盘的中央,我听到棋子移动的声音,心中却一片茫然。
一周后,我被告知,我这一班的美术专业老师,是辛力。
二零零零年的整个冬天,我在三点之间疲于奔命--学校,同居的地方,父母家。那个时候,大学时交往了三年的男友刚开始在间日资公司上班,每日做足牛马却薪金微薄,租了老旧楼房暂时安顿,说好两人事业稳定便做婚姻打算。对这份感情,我心中笃定塌实,三年感情,我压了一生上去。
每日里,我下了课便骑车赶去菜市买菜,带去小窝里为他煲一锅热汤,等到汤近温热,他到家,一同吃饭,然后聊天看电视,看他开始打起瞌睡,我便收拾床铺,安顿他上床睡觉,为他掖好被子。
然后,我打车回父母家里。
爸妈一直不喜欢他,他们希望我嫁个工作不错的本市男人,生活无忧,不必整日操心柴米油盐。我嘴里应承,心中倔强,那时,我始终相信,未来是美好的,这美好是我和他共同创造的。
那年冬天,我幸福的主妇生活里也有着小小尴尬。每天中午在学校食堂遇见辛力我都会刻意避开。这个教美术的男孩比我大一岁,与我同校且同届毕业来这间学校教书,但对这个又高又黑的家伙我丝毫没有校友的好感,他总戴个帽子,不爱讲话,我第一次拿学生花名册去美术办公室找他,早忘记他曾向我借笔,我笑着开口:郭老师……
他沉着脸喝道,我姓辛。眼神凌厉。
我当场傻掉。
然后我有时在校门口见他与学生聊天,便笑着招呼,辛老师还不走呀?他装没看见,不做声。我气愤走掉。
然后,
然后他居然说喜欢我,我说我有男友马上结婚了,好了就这样吧。
然后,我再未和他说话。
二零零零年的冬天,我耽溺在无穷无尽的煲汤菜谱中,偶尔会有辛力黑脸浮现,我只当苍蝇飞过。
命运会否因为你十分努力便特别眷顾你?
三十岁以上的人会很肯定地答,不。
爱情如是。
二零零一年的一个初夏清晨,日光晴好小鸟叫,我临时起意不盯早读,跷班给他带早点过去。于是,我在我的床上发现不认识的女人,并且,十分凑巧地躺在我的男人身边。
我才知道,他们在一起,有几个月了。不过她比我晚来,比我早走。我们不在一个时间段,自然碰不上头。 爱情神话在我二十三岁这一年开始土崩瓦解,其过程和所有女人都曾经历过的一样,乏味又无趣。但身陷其中,我们只会比事情本身更乏味。我每天红着眼睛上班,和要好的女同事哭诉。若只是这样,倒也好办。但最要命的是,我还要同时兼顾辞职的诸项事宜。辞职读研是早就决定的事,所有事情都已接洽完毕,我处理完一班学生的期末评语再办好交接就可走人。
那段日子是我二十三年简单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脑子是蒙的,经常恍惚着发呆。这所美术学校的惯例是专业老师要担负一半班主任的职责,因此期末评语通常由专业老师和班主任共同完成。我肿着眼睛抱着大摞手册去找辛力,空荡荡的美术办公室就他一人,学生考完试都回家了,其他老师亦不见踪影,事实上整个校园一片荒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我完全可以拿着东西回家去做。
我们埋头各写各的,然后我突然失声痛哭。
这个叫辛力的男人不做声地递纸给我,就像我当初递笔与他。
然后他拍拍我,起身离开,到外面吸烟,留我一人在屋里狼狈地哭个痛快。
收拾东西离开那天,办公室里没一个人,我一人抱着纸箱子去外面叫车,然后再跑回去抱另一箱。夏日骄阳里,我手凉得发抖,但咬牙笑着问司机,师傅后备箱帮我打开好不好?
抱最后一箱时,我在办公室门口撞上辛力,他依然戴个帽子,闷闷的不说话,只是帮我接过箱子。空旷的楼道里,我俩一前一后地走,谁也不做声,我不知道,这条路怎么变的这么长。
辛力忽然驻足,他放下箱子,转身向我,我亦停步,不知他要做什么。
他有些许犹豫,而后低声道,我能,最后抱抱你么?
我望他,他并不看我
我点点头。
他将我慢慢揽入怀中,
那时,我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有时候,我会想,若那年夏天没有后来的变故,我和辛力现在会怎样,我拿这问题去他,他和我的答案一样,怕也分手了罢。
我搬完东西坐在出租车上向辛力摆手告别,他突然弯下腰来,扒着车窗急急地说,你,再考虑一下,我等你消息。
我慢吞吞地看他,心中没太明白,车已启动。
如果说,我和辛力有做过男女朋友的话,那么零二年的八月是我们唯一一段正式交往。和所有女人一样,我们通常只做自己“以为”的事情。
我以为我和他分手了,我以为我可以自此甘心和辛力一起,彼此沉默地在公园里看小孩嬉闹。
这只是我以为。
二十三岁的我还太不了解自己,你付出那么多,你怎会甘心。八月里,他邀我出去最后谈谈,他说希望给他一次机会,他只是晚上没有我很寂寞。看着这个我原打算压一生上去的男人,我一团乱麻。
我以为,命运是因为我不够努力才不来眷顾。我咬咬牙,压了自己仅有的,连带赔上了辛力的。 我搬去与他同居,爸妈和我翻脸,将近一年不愿与我讲话。我两眼一闭,索性将自己关在小窝里,每日念书复习,准备考试,所有的亲戚,朋友,统统失去联络,准确地说,我切断了一切。他待我倒比从前好,之前的事不大提了,两人举案齐眉的,倒也相安无事许久。
只是辛力,我自知无脸见他,总觉欠他一个交代。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只在一个深夜里打来过一次电话,他在那端默不作声,我不知说什么,如此僵持了5分钟,挂断。
如此三年。
我顺利读研,毕业。他升职,再升职,经济有所好转,我们搬离旧楼,找了条件更好的房子。
我找了份出版社的工作,上班第一天回家,他摆了一桌子菜在家等我。几杯之后,他微醺着抓我的手说,我们分手吧。
那是个冬天的夜晚,我本打算和他商量结婚的事。
他说,我一直觉得愧对你,这三年,我努力帮你读书,你现在找到好的工作,一切都重新开始,我觉得心里好受多了。我快结婚了,是老板的女儿,我们在一起一段时间了…
我忘记后面说什么。但这次我手一点都不凉。我在心里盘算,这三年,他不曾亏待我,每至读书困乏,他甚至煲汤给我,或者拉我上街买东西看电影。平日生活琐碎大都他付帐。也算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
我收拾行李搬出他那里。走的时候我抱抱他,多保重。我发现,他竟有了白头发。
命运有否给过我们选择的机会?
有的。
但通常决断权在它。
二零零四年的冬天很漫长,我未搬回父母那里,他们早已习惯我独立生活,并不知我已分手,也不必再给他们添堵。
我找了房子,添了家具,养了猫。之后的周末便开始无所事事。这三年里,我时常想起辛力,并试图打过电话给他,可手机早已停机。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他。 十一月的一个周六我跑去地坛书市闲逛。熙攘人潮,我夹在其中漫无目的地走。忽然有人拍我肩头。我回头,是辛力。
他胖了些,不再是从前清瘦黝黑的模样。人也开朗不少,见我主动笑着招呼,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我忽然鼻子很酸。
之后的事情发展迅速,女人,一旦没有情感羁绊,其实个个身手麻利。
那个冬天的末尾,在我温暖小屋的床上,我,我的猫,我的辛力,一派温馨。
然后,辛力望着我说,我结婚了。
那刻,我听到自己喉咙咯咯作响,和棋子移动的声音。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那个向我借笔的黑瘦男孩,他说,有笔吗?借我一支。
辛力抓我手,急急地说,你,别离开我好不好。一如四年前,他扒着出租车的车窗,你,再考虑一下,我等你消息。
我心中还是不甚明了,但我向他微笑,说,好。
三年,又三年。
二零零七年,我婚期将至。
对方是朋友介绍,杂志社的编辑,也算同行。我们认识七个月,相谈甚欢。我长他半岁,但没人介意,二十九岁的男人和女人,在意的不再是这些,能相处甚欢已然万幸。
我选择这样的生活。
但命运依然保有它决断的权力。
第二次去对方家里吃饭,男孩的哥哥姐姐、嫂子姐夫全在席,是基本确定关系的一顿。我第一次见他们,带了小礼物,给女人的是丝巾,给男人的是钢笔。
七年。我就这样再次坐在辛力对面,将笔递与他,我向他微笑,
这是送你的。
我的手和他的手,被一支笔连在一起。
这个业已发福的男人不再戴帽子,他将膝上孩子交给身边女子,微微欠身,礼貌地接过笔,说,谢谢。
那一年,这一年。她和他,人生又怎能只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