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对面马路站了很久,隔着车辆和人流,透过玻璃窗,她就坐在靠街的位置,穿着黑色的裤子,淡蓝色的风衣,粉红色的围巾,头发微卷,用右手背顶住下巴,左手漫不经心地拨动着咖啡杯里的小勺子,是走神的样子。
推开咖啡店的门,我站了一下,深呼吸,然后走过去。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我把带来的花送给她,觉得自己的耳朵在烧。
她好像也被我的到来给吓到了,有点慌乱地把花接过去,微笑着说:“没事的,是我早到了。”
她看上去和我一样不自然,可能,半年的时间真的太长了吧。
而这半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和她说起。
又是很长的沉默。为了掩饰尴尬,我看了半天的菜单才点了摩卡咖啡,我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在心里酝酿着话语。
抬头想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也刚好抬头看着我似乎想说些什么。
然后一起笑了。
我们开始慢慢说起这半年来各自发生的一些事情,说些分别后的思念。我依然不敢去直视她的眼睛。偶尔偷偷用余光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也是半低着头轻声说话,可能是女孩子固有的矜持吧,我这么想。
“欣蕊。”我这么叫她,而她叫我“陈迪。”
我们都显得客气,是不该有的生分。谁也看不出,这么拘谨的两个人竟然是热恋中久别重逢的情人。我一开始就感觉到会有这样的气氛,也在脑海中练习过多次和她见面时的交流,我尽量保持着对着镜子训练出的微笑,让自己看上去亲切一点。
她确实有一股可以让人着迷的气质,像是半开的花朵,含蓄而真诚。她的手指细长,不加任何装饰,很干净,嘴唇上了淡淡的亮粉色唇彩,半开半合间,轻吸微呼间,言语温暖婉转。
我想起我的哥哥,第一次觉得,我们之间是如此的相像。喜欢同样感觉的女孩。
和她一起出门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去牵她的手。她似乎被吓了一下,站住了,我感觉到了她的紧张,然后她抬头对我轻轻一笑,又迅速地半低下头。她任我牵着,又表示善意地握了下我的手。我们就这样一起慢慢地散步在街头。
她的手指如我想象中的柔软,只是有点冰凉。此刻已经是冬天,站在斑马线上等绿灯亮起的时候,我忍不住把她的手拉起来放在嘴边,轻轻地呵了口气,然后又觉得太过于冒昧,我有点不安地侧过脸去看她,她微微笑了一下,我开口想着该说些什么话的时候,她说,“绿灯亮了。”
然后又是一起笑,她是个很善解人意的人。她一定是个善良的女孩子,我知道的,所以我不想伤害她。
可是我在想,伤害又是难免的,这样下去,到最后,她受的伤会不会更重。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在牵过她的手那一的瞬间,我已经做了决定,就再也无法回头了。就这样吧,在分开之前,陪她好好走完接下来的这些日子。
我把她的手抓紧了点,我们的手心都在出汗,我突然觉得和她一下子又亲近了很多,我们不自觉地靠得更近了些。这个城市的冬天如哥哥说的那样,不是那么寒冷,拉住一个人的手,走在人群里,就不会迷失。
小树电影院,这就是我们要来的地方。一年前,陈迪和欣蕊就是在这里见面的。
《童梦奇缘》,在黑暗中,总是能隐藏掉很多表情,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心都平静了很多,我暗暗舒了一口气,看来并没有什么破绽,接下来,我要更加细心去好好和她接触。
她真是个安静温婉的女孩子,我这么想,我一直想要找的爱人,就是这样的感觉的吧。
她开始慢慢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左手握住她的双手,右手环过去,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肩膀。我突然间觉得安静而温馨。在黑暗中,不自觉的,有种从未感受到的温柔在心里偷偷地发芽。
我真实地喜欢上她,我很清楚。
片尾的时候,我的眼睛湿了,我一直是个很善感的人,哥哥去世的那些天,我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他叫我不要哭,要坚强,还有一些事要我去帮他完成。
看完他最后留给我的信,我把自己关了一整天,眼泪忍住了又下来。
我感觉到有东西一滴一滴地落到我的手上,滚烫的,是她的泪水,我用手指帮她擦去的时候,她干脆趴在我的腿上痛哭出声,虽然身边也是一些暗自抽泣的声音,但不免为她的过分悲伤感到诧异。
只有我明白的,当一个人真切地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离自己而去,自己在慢慢放松自己爱人的手的时候,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痛苦。
电影散场,灯光亮的时候,身边的人一个个站起,又是一副欢乐的表情,电影只是电影,偶尔影响一些情绪,又很快地被淡忘掉。能来这里看电影的,都是一些正在享受幸福的人。
唯有我和她还继续坐在这里,空洞的回音,苍白的荧屏,她抬起头来看我,眼带梨花,我们不发一语,闭上眼睛,唇和唇碰在一起,像两条离开水太久的鱼,眼泪流进嘴里,用悲哀拯救彼此。
送她回酒店,在她门口站了好久,终于没有和她一起进去,也没有再吻她,她看着我,努力让自己微笑,然后轻轻地和我说晚安,眼神里有一些捉摸不清的阴影。
放开她的手,突然觉得冰凉,已经适应了两个人加在一起的温度。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睡不着,开了台灯,坐在床上发呆,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像有很多的话要和我说。我抽了一根烟,喝了一杯袋装咖啡,打开电视又关上。我走到窗户前面,看到外面进入休眠的城市,那些路灯也疲倦了,光线失去了活力,昏暗中的城市,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死亡一直离我们这么近,谁也不可避免,不可预知它什么时候会带走你,带走最爱你的人的幸福和快乐。
我再次打开哥哥留给我的那封信。哥哥和我,同卵双生。是的,如你们所想,哥哥叫陈迪,我叫陈安。
今天是哥哥和欣蕊的半年之约,可是哥哥再也坚持不到这一天,先天性脑瘤。一个月前,哥哥已经不大能说话了,他把我叫到了床前,交给了我这封信。
我临时做出的选择,相信哥哥也会赞成的,因为他艰难地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多想看着她在我的怀里睡着,带着幸福的微笑。
“小蕊,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但是你千万不要哭,我爱你。你听我说,我真的感谢上天让我在这最后的时光里认识了你,每次想起你,我都是这样的幸福,有机会,你一定要替我去感谢天使爱心社,是他让我们这些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人相遇了。而你我更是其间的幸运儿,因为我们相爱了,然后可以一起带着幸福和感恩的心一起进入天堂。我多怀念和你一起去那个小城的时光啊,那家咖啡店,我们一起坐在靠街的玻璃店边,看外面的行人,我还记得我跟那个卖花的小姑娘买花送你的时候,你害羞的表情,还有那个小树电影院,在那里,我第一次亲了你,……小蕊,不要哭,有很多的话我要对你说的,我会在天堂的门口等你的,两个人一起进去,就不怕迷路。”
哥哥和她本来是相隔3000里路的人,因为彼此的命运,走到了一起,然后带着对对方的爱和思念回到自己的城市,进行痛苦的治疗,为对方而争取生命。
病魔却还是无情地夺走了哥哥的生命和希望。
但是爱却还在。我带着哥哥的信来赴他们的半年之约,想告知哥哥去世的噩耗。可是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我开始动摇起来,好像哥哥的灵魂就在我的身体里,在跟我说,去爱她,给她最后的温暖和幸福,让她带着微笑去和哥哥见面。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按哥哥留下的日记,带着她重温他们在一起时的那些时光,甚至是在哪一个地方牵手,哪一个拐角处拥抱,哪一棵树下接吻。
我们是如此的默契。
一转眼,我们已经在一起一个星期了,我带着她,重温完了他们在一起时所做的一切事情。
我们也做了他们没有做过的。
我带着她坐在公车上,从起点坐到终点,从终点回到起点。开始的时候,她累了,就把头靠在窗户上,一会看着风景,一会闭着眼睛。明媚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我看了她好久,我忍不住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她睁开眼睛看我,我对她说:“我爱你。”她轻轻地笑了,搂住我的胳膊,靠着我的肩膀沉沉睡去。
我去租了一辆自行车,载她去这个城市附近的一个农场,那里有大片的田野,田野里长着叫不出名字的花,有谷仓,有风车。我给她拍照,我捕捉她的一切,我开始害怕她会像哥哥那样离开我,我要把她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们一起去教堂里做礼拜。她去上面弹钢琴,她唱歌,歌声很美,我从来没有在哥哥的日记里知道她会唱这么好听的歌。她唱歌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有不舍的神情。圣经里说:“爱如捕风。”或者就是这样的吧,我抬起头去看那五彩的玻璃窗,好像看到了哥哥,他在对我笑着,他也温柔地看着她,满眼爱意。
但是我却越来越感到痛苦,我爱上她了,我不是哥哥,我是我。我自己爱着她,可是我知道,有一天,她也会像哥哥那样离我而去,那时候我该会怎样的痛苦啊。我也看到了她眼里的悲伤,我知道,她也爱着的吧,不忍心把我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好多时候,我都忍不住想和她说出真相,我想让她知道,我是陈安,我像哥哥一样爱她。我只想知道,她是不是像爱哥哥那样爱上了我。这样的想法折磨着我,可是我又只能克制自己的感情,这是什么样的痛苦啊,我不能让她明白我的爱,也不能得到她的爱,虽然我们这样靠在一起,扮演着这个世界上最相爱的角色。
我的爱,受尽煎熬。
有一天,我们一起走小镇上的大街上,看到太阳在街头落下。晚霞映红了她的眼,那么凄美。我们都不自觉地站住了。
“你说,天堂是不是真的很美?”她突然这么问我。我沉默。
她回过头来,很认真地看着我,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去搂她,我跟她说,“你放心,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不管在哪里,都会幸福。”
接吻,然后她有声音在喉咙里转动,带着哭泣。她用力地搂着我,仿佛怕一放手,我就会消失了一样。“你真的是个好人,这么干净,体贴温存,姐姐一点也没说错,她相信你会用所有的生命来爱她的。我不该让你痛苦,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话,不该跟你说,姐姐已经先走了,她要我过来和你说,她已经先到天堂门口等你了,等你去牵她的手。我什么都不该说的,可是,原谅我,我只是想知道,你,除了姐姐之外,爱不爱我?”
她叫欣蕾。她们也是同卵双生。她看到我的时候,突然决定,代替姐姐,陪我,她想象中的陈笛,走完最后的路,了姐姐最后的心愿,姐姐一直想看着他带着幸福的微笑离去,最后的痛苦留给自己。
爱有天意,就是这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