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生活在一个栀子花盛开的城市,在一个专科学校教工业设计。她学的是油画,她很爱画栀子花,在画布上温暖而庸懒的绽放着,象雷阿诺的笔触。
他们在暑期的一个卧铺车厢上相遇,在过道中,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不用这样吧,”她脸红了。象一些爱幻想的女孩,她留着披肩长发,长过腰际。因为有一点尚未褪尽的婴儿肥,她穿着长袖的格子衫和牛仔裤。
他高大,轮廓分明,穿着一套和她正好相配的李维斯牛仔,有一种落拓不羁的气质,对她产生了致命的诱惑力,让她有一种下嫁的冲动。他们聊起来了,很开心,然后互留了电话号码。
在旁人眼里,他是一个不太成功的商人,甚至长途电话都是她打过去。
一开始家人和朋友都不同意,但是她把忠当成成私心,她兼了几个私立学校的教职,把每月的收入变成电话账单和机票。他们给她介绍朋友,逼她去见面,有的很好,条件很诱人,但是一想象自己的生活中没有他,她会控制不住的流泪。
后来,她辞职去了上海去投奔他。他们发出大红喜贴,肥香冲鼻。没有女方的亲朋参加,他们举办了一个低调的婚礼。
一开始有些辛苦,她得习惯在锱珠必纠的公共厨房做饭,学会坦然的拎着马桶串过弄堂。周围的人不知道她曾经是一个教艺术的大学教师,而知道她是一个嫁过来的乡下人,而且嫁的太一般。
但看起来她有些旺夫运,他们从浦东搬到了静安寺,还在松江买了别墅,她的一些衣服从梅龙镇伊势丹和巴黎春天百货购买。“侬小囡运气交格好”,她身旁的同事说。
一开始他有几分宠她,为她在他落魄的时候嫁给了她,对他有些知遇知恩。所以,她干脆辞去了赚的钱不够买花戴的广告公司职位,当起了全职太太。
她并不是一个无趣的太太,他们是颇有人缘的一对,他们的家里布置的别致高雅,经常是朋友都在,笑话无比精彩。她甚至学会了做西点和调配鸡尾酒,当她为客人出其不意的奉上一杯自制的血腥玛丽时,他不是不觉得很有面子的。“这个家离不开你”,他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她竟然信了,所以在对丈夫的感觉方面,有一些迟钝。
然后,事情就往庸俗的方向发展,他外面有人了。
震惊、愤怒、委屈,她完全不能接受。 她简直被气疯了,她上去质问他,甚至动手,不许他睡觉。她自己也不吃不睡,形容槁枯,目光炯炯。
事后,他说是她把他推走的,有三分道理。而且,她还屡次提及自己当初是有恩于他的。这是件大不该的事情,伤害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
最后,她对他说,“好吧,我同意了”,她可怜自己了,决定释放他,也释放自己。
她得到了一些赔偿,并不多,因为他的背后有一个厉害的上海女孩。啊,她一下子被打懵了,在离婚大战中,没有任何章法和策略。他轻蔑的问了一句,“分家产?请问你赚过多少钱?”,她要命的清高发作了,自动放弃了很多应该均分的东西。
她尝试过回原单位工作,而且幸运的被接纳了。
整个晚上无法入睡,一遍一遍的回忆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因而早上无法被闹钟惊醒,甚至耽误了一个重要的合同。
她知道闯祸了,出了一身冷汗。老板的脸色很难看,她知趣的自动提出了辞职。
到此为止,并不是完全没有好的影响。无需节食,无需运动,1米68的身高,她的腰围此刻小于一尺九寸,体重也历史性的低于48千克。她穿上收腰的小黑裙,披上一个纯棉的白色开衫,甚至让人误认为是一个未发育充分的少女。
几经周折,她从专卖店的导购小姐做起,每天站到脚肿,还要一叠声的夸赞挑剔的客人好看。她终于懂得了不争意气,虽然有些迟。而后,她受过的艺术训练起了做用,她升级为总公司的店铺陈设设计师,让那些流水线中下来的成衣摆放的充满了灵魂。
终于,她开了一家自己的店,她经历过中产阶级太太的生活,她明白她们的taste. 颜色多选用含蓄的玫瑰灰,略略暗一些的湖绿,珍珠粉,领口,腰线装饰上错落有致的小颗水钻,她自己的设计。全上去的感觉生活一派春风和煦,象雷阿诺的笔触。同时鼓励客人参与设计,享受DIY的乐趣。价格定的不输国内的大牌,因为她的顾客不想被蔑视自己的购买力。
渐渐有了固定的客户和不错的口碑,也抗过了非典的打击。经常是从厂里运过来,刚刚开箱,尚来不及熨烫悬挂,就被顾客买走。
请来的店长故作抱怨的说,“既然这样,还租这个店面干什么?”,
“是的,不如改成直销,然后省下的钱来,大家该升职的升职,该加薪的加薪”。她现在不仅有心思开玩笑,而且笑起来比不笑好看。曾经有人说过她不会笑,而另外有人说她笑的比哭还要难看。
打烊的时候,她把店里的栀子花带回家去。她知道,他明天会送新的一束来,如此这般,已经持续了半年。她还没有答应他做任何事情,甚至不愿意和他单独见面。
没错,是同一个他。他有了新太太,他想让她变成情人。
半年前,他送太太到此地购物,然后遇到了她,她大方的招呼迎候,完全象对待一个熟客的家属。奉上香茶和杂志,请他耐心等待试衣间中的太太。她的眉宇已经没有一丝幽怨。他的太太身着一身香奈尔风格的雪纺的粉红滚边套装走了出来,她轻轻鼓了鼓掌,热情而有分寸。他的新太太表现了购物狂的特性,最终挑走了3款样式类似的连衣裙,三套“显得年轻”的套装,一款三色。他这次没有抱怨,乖乖的掏出卡来刷。她送他们出了大门,啊,还是那辆香槟色的福特,她选的颜色。
他有些不甘心,对男人来讲,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忘记,她竟然似乎不认识他了。
路过此地的时候,他忍不住再次走了进来。觉得空手有些不妥,到一旁的花店买了一束栀子花。
终于他不再送花了,她有些失落。难道他就此消失了么,然后相忘于江湖,她这样想。
又是一年的初夏,她在隔间小憩,被外面隐约的争吵声给惊醒,出来看个究竟。
“这位小姐非要见您”,店员说。
啊,是她!
她拿着一个巨型的纸袋,直截了当的对她说,“这些都是我在贵店去年购买的,这几件一次也没有上身,款式也没有过时,看看能否回收?”
她的经济上出了问题,显而易见。
她心中一阵欢喜,一闪念间,想出了一个猫捉老鼠的游戏。然后用客气的语调说,“是没有过时,也很适合你啊。”
她的眼睛紧张的盯着她,象是等待宣判。
“而且,本店没有回收的先例”。
她的嘴巴张开,似要争辩,她上前亲昵的搂住她的肩,表示同情,表示万事有商量,“不过呢,也许我们可以试一试是不是有别的客人愿意接受”。
她象获得大赦一半,松了口气,开口致谢。
她也跟着叹了口气,补充道,“你知道,我有些为难,价格只能按照去年的三折回收。”
“好吧”,她很爽快的把衣服从袋子中倒在柜台上,可怜的姑娘,结果也许比她预想的要乐观些。
清点之后,店员付给了她相应的现金,她逃似的离开了。她看见她的背影步行至人行天桥,然后消失了,那辆香槟色的福特没有出现。
她命令店员将回收的衣服挂起来,脸上挂上了一个喜气洋洋的微笑,因为她完全有信心全部全价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