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妹的海是蓝色的
牧毫
●献给“1999.11.24”海难的遇难者,愿他们安息!
写信告诉我
今天的海是什么颜色
漂泊的你
狂浪的心停在哪里
听,海哭的声音
可是泪水,
就连泪水也都不相信
听,海哭的声音
这片海也未免太多情
------张惠妹歌曲《听海》
如果不是我的腿还在隐隐做痛,我真要怀疑是否发生过这一切。
黑夜、狂风、飞雪、巨浪,一切只有恐怖电影中才可能出现的镜头,在我的记忆里支离破碎,我已经很难说清楚那是不是一个可怕的梦。深夜梦醒,我常常一身冷汗。我只记得我拼命的跑,拼命的喊,拼命的想抓住什么。直到很久以后,我独自一个人坐在海边,看着阳光灿烂的海滩上嬉戏的人群,看着海鸥在大海上空自由的翱翔,听着海浪轻轻拍击海岸的声音,呼吸着海滨独有的咸腥的空气,那时,我正坐在遮阳伞下,喝着一杯清茶,一切都那么适意,一切都那么平静和谐,就象画中经常出现的那种场面,那时,我肯定还是面带微笑的吧?这时一阵轻柔的海风拂过,我微微抬起手,准备习惯性的捋捋头发,突然的,没有任何预兆,一阵深深的悲哀从心底深处涌出,瞬间便浸遍了全身,我的身体似乎麻木了,眼前的景色都蒙上了灰蒙蒙的一片,所有的感觉都迟钝了,只除了海浪的声音,格外清晰,仿佛在向我诉说什么。没有任何时候象这一刻,我深深的知道:我失去了我最宝贵的----我的爱人。
就象一首歌里唱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象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说再见,就让一切走远。”我以为我能够忘记。我以为风把沙吹起,那痕迹就不曾存在。我以为时间是万能的粘合剂,破碎的心能够在岁月里慢慢愈合。我以为只要我不提起,一切就不会有人知道。可是,每天的夜都太长,我又醒的太早。
不是为了忘记,是为了更好的记得,虽然我手中的笔此刻格外的沉重,我还是要写下这个故事----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在中国的渤海湾,“大舜号”客货滚装船沉没在冰冷的海水里。当时,我的爱人和二百多个旅客就在这条船上。我的爱人是用手机和我通着话就消失了,消失在大海里了。
其实,我宁愿把这当成一个恶梦。恶梦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躺在病房里。那房间出奇的干净,一片雪白,只有床头有着一大瓶鲜花。后来我才知道我在这个部队医院整整昏迷了一个星期!醒过来之后我又躺了一个星期才能站起来。
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我的嗓子几乎发不出一点声音。我知道:那是我喊的太多、太累了。我整天就坐在海边,心里一直在呼唤着那个让我心痛的称呼----老妹。那段时间,在我心里翻来覆去的就是:老妹,老妹,老妹......
老妹是我的爱人的昵称。我们刚开始见面时,我听她大哥喊她“老妹”,我特别喜欢这个称呼。我说:“我也能喊你老妹吗?”
她摇摇头,脸红红的。她说:“只有我最亲近的人才叫我老妹的。”
我知道:这个称呼是东北习惯对家里最小的妹妹的称呼。就象“老姨”是最小的姨,“老闺女”是最小的女孩子一样。
直到很久以后,我们通了无数次电话以后,有一天,她说:“可以喊我老妹了,记得,是特别批准的哦。”
1999年的11月24日下午四点,我正在上海。我是乘“江申2号”到上海十六铺码头的。我没有告诉老妹我要到上海来。我是想给她一个惊喜。
我站在南京路国际商城的楼下,老妹在SUNLIGHT公司上班。我拨通了她的手机。
“老妹,请你往窗下看过来。”
“你在上海?”老妹的惊喜是不由自主的。
“是啊。刚到。我在等你抛绣球呢。”
“是吗?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来看去都是大海?”老妹就这么调皮。
我急了:“你再不下来,小心我打上门去。”
“不要啊。你真是的,来以前怎么打个招呼?我现在不在上海,我在烟台正坐船到大连去。我后天回来。等我!”
“啊?”象兜头一盆冷水,我一下呆了。
“今天风浪还挺大。不过我不怕。嘻嘻。大头,你不要着急。你先办事,然后逛逛,我马上就回来的。”
我没有办法:“好吧好吧,信号不太好,我挂了。注意不要冻了。我在上海等你。”
“记得:要等到地老天荒哦。”
“少胡说八道!小心我吃了你。”
挂断电话,我没有心情逛大街,就找了一家HOTER住下,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心思。
现在我还记得那天天很冷的。那天上海的天是灰蒙蒙的。这不是老妹喜欢的天气。老妹喜欢阳光灿烂的海滩,她经常在聊天室和oicq上给我描述她的大海。她是在海边长大的。这一点都不奇怪。
从医院出来,我经常坐在大海边,看着大海。我以为这样能和老妹近一些。在那半个多月里,大哥一直陪在我身边。他是老妹的亲哥哥。他一直在默默地照顾着我、默默地做着一切。我知道他的悲伤不会比我更少。但是他不说。后来,他看我整天不说话,他就说:“不要这样,老妹不喜欢这样的。”
我知道老妹不喜欢这样。她是那样的开朗、活泼、单纯。我记得和她第一次相遇是在安庆的虫虫居。似乎很多不平凡的故事都有一个不平凡的开始,我们的开始却很平凡。就是在聊天室聊天认识的。我记得那时她一进来就说:“大家好。看别人聊天很有意思,当然要是有人和我聊天也不错。”这样的开始很特别,所以她在安庆的虫虫居好象很受欢迎。
后来我在虫虫居又遇见过几次,我记得她的网名是“海精灵”。好象还谈的来。不过我也没有放在心上。故事开始的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会成为一个故事。我根本就不知道后来的很多时候我就靠回忆这个故事打发漫漫的长夜。
直到有一天,大哥把她领来了。大哥是我的同事。他介绍说她是他老妹,今年大学毕业在上海工作,特地请假到安庆来看他。但是她单位有一封重要的mail,问我能不能用一下我的电脑。我当然答应了。
应该承认:第一次看见她我就呆住了。她就象我多次梦中梦见的女孩的模样。其实这也很正常,青春少年没有不爱幻想的。我不是一个很善于表达的人,她好象也很害羞。直到她收完邮件,大哥让我们一起吃饭时,我们还没有说上两句话。
我相信这是缘分。不然我不会好好说出那句话的。我说:“看别人聊天很有意思,当然要是有人和我聊天也不错。”
我坐在她的对面,我看到她的嘴张的好大,眼睛瞪的溜园。她叫起来:“你是......哈哈哈哈......”一串喘不过气来的笑声把她活泼的本性暴露无遗。
我总是记得这个场面,我们后来也多次谈到这个场面。有一次在oicq,我把一句泰戈尔的诗发给了她:
“Oncewedreamtthatwewerestrangers.
Wewakeuptofindthatweweredeartoeachother.”
(有一次,我们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的。
我们醒了,却知道我们原是相亲相爱的。)
她沉默了很久。她说:“这诗很好。不是吗?”
半天我也回答:“是的。很好。”
1999年的11月24日下午四点五十分。我在hotel躺着。老妹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抓起手机,老妹的声音有些异样:“大头,我们的船起火了!船在返航呢。现在我们都在顶层甲板上。冷死我了。”
“什么?火大吗?”我吃惊的跳了起来。
“不知道,又看不到。应该没有关系。没有听说过在水上面被火烧死的。嘻嘻。”老妹的回答很轻松。
我也轻松起来,船一直是我认为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了,起点小火应该问题不大。
“老妹,你们那船大不大?”
“应该不小吧。日本进口的,9000吨的呢。叫‘大舜号’。”
我笑起来:“我还以为叫泰坦尼克号呢。”
“不许笑不许笑不许笑......大头你个大傻瓜。我才不怕呢,就是有点冷嘛。”老妹撒起娇来也是那么可爱。
“就是!要是叫泰坦尼克号那不就成了经典了吗?”那时我一点都不担心。后来我一直在后悔。我没有想到,我一句无心的调侃竟真成了事实。
老妹说:“海上风浪太大,很多人都吐了。”
我笑起来:“反正你不怕!你就做一只暴风雨中的海燕吧!象黑色的精灵在天空中自由的翱翔。”
“不理你了不理你了。”
我肚子差点笑痛了。老妹在海里就象鱼儿到了水里,鸟儿到了天空一样。我根本就不知道她们当时的情况。我们以前就是这样经常打电话聊天。开始我打给她,有一个月我发现我的工资连付电话费都不够了,就在大哥那里混了一个月的饭。后来就是她打给我,她总是晚上偷偷在office打,等到boss不在的时候。
老妹离开我以后,我总有些神志恍惚,经常在大街上走着走着,感觉旁边有个很熟悉很亲切的人跟着我,我也经常回回头,旁边却是一大街的陌生人!
我虽然没有对老妹说过,但是我一直在想:不要太美好,不要太顺利。我隐隐约约有种感觉:太美好了容易遭到天嫉。
记得在虫居刚遇到的时候,她问过我:“安庆美吗?”
我回答:“哪有妹妹你美呢!”
“少贫嘴!也不知道哄了几个妹妹了!”
后来她到安庆来,大哥没有空,都是我陪着她。我陪她到了迎江寺、到了天柱山,那真是欢乐的日子!
后来在电话里,我又问她:“喜欢不喜欢安庆?”
她说:“其实喜欢不喜欢一个地方,并不一定是那个地方怎么样,关键是看谁在那里。”
“那么,你认为安庆怎么样?”
“很好,我很喜欢。很安静的小城。”
“你喜欢安庆是因为什么呀?”我肯定有着太多的期待。
她狡猾的笑了:“大头真傻。因为我哥在那里啊。我喜欢我哥哥嘛!”
1999年的11月24日,接过老妹的电话,我再也不能在hotel躺着。我走在上海的街头,到处灯红酒绿,一片繁华景象。我逛完了一条南京路,走到外滩已经将近晚上7点了。我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老妹不知道吃饭了没有?我拨老妹的手机,是占线的声音,再拨,还是占线。拨了近半个小时,好容易才拨通。
“老妹,怎么样了?”
“一点消息都没有。很多人都哭了。”
我禁不住问:“你没事吧?刚才怎么一直占线?”
“哦,没事。刚才有同船的旅客打电话给家里报信。”
“你吃了没有?”
“有个大娘给了我两个面包。没事的。你挂吧。还有人要打电话回去呢。”
“那好,你要注意啊。”
1999年11月24日。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我就坐在外滩。我说过那天晚上上海的天气也不太好。我感觉很冷。
外滩上好象永远有很多的人,晚上大都是双双对对。外滩的灯光好象特别的好看,真是适合约会的好地方。如果老妹不走,我们可能也是她们中间的一对吧?
我极力忍着不给老妹打电话。我不能想象老妹一个人在海上是什么情况。
我就在风中站着发呆。忽然,我的手机响起来,是老妹!我一看时间,都十点多了。老天!我在外滩坐了两个小时了。
“大头,你在哪里?我想你了。”
“我在外滩呢。船回到烟台了吗?”
“没呢。刚才船好象停了,听说派船来了,可能我们要换船。”
“你要当心啊。”
老妹笑了:“咦,这不象你耶,大头!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婆婆妈妈的?”
“关心则乱嘛。”
“大头,我不想到大连了。船一回到烟台我就回上海。不要怕,我从小在海边长大,没有事情的。”
老妹又说:“你赶紧回去休息吧。有事我再给你打电话。”
“好,我等你。”
我真不想再写下去。我的心在老妹离去后好象也离我而去。但是我知道老妹不想我这样。老妹喜欢快乐的我。我不能辜负她。
1999年11月24日。晚上十一点半,我又一次拨通了老妹的手机。
“老妹,你还好吗?”
“还好......就是冷。”她的信号不是很好,有些嘈杂,但是能够听的清。
“船怎么样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有些担心了。
“我不知道,很多人都回舱去了。好象有军舰在旁边。”
我大声叫起来:“你不要回去啊。你就在那里等着,记得啊!”
“好。”她的声音很小。
过了一会,她又说话了:“真冷。我有点害怕了。大头,你要在多好。”
我的心酸痛起来:“不要怕,我在这里等你。不见不散!”
忽然她的手机嘈杂声音没有了,我听的格外清晰:“我的手机电不多了。可能用不了多少时间了。有一句话......虽然我们都知道,但是好象我没有对你说过......”
“什么?”
“大头,我爱你!”
我的喉咙哽住了:“是的,老妹,我爱你......”
忽然电话就断了,我听到的就是:“嘀、嘀、嘀......”的声音。
1999年的11月24日。我不知道有谁象我一样在一天里听过那么多次的电信小姐的声音:“对不起,您所呼叫的手机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我清楚的记得她每个字的语气轻重和停顿时间,我受不了那个声音的冷漠和单调。从那天以后,我不敢再拨手机,我怕又听到那个声音。但是我的手机始终是开着的。我怕老妹打不通我。
我已经不能完全记得那天我是怎样到的上海火车站,我也记不清楚我是怎样登上了到烟台的火车。我只记得我浑身是汗,我的手不停的拨着老妹的手机号码,一次一次都是同样的声音,我就一次一次的拨。多少次,我怕拨错了,我根本就不敢拨重复键。我坚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拨。电池没有了,我又换了一个电池,直到我带的两个电池用完为止。
赶到烟台已经是25号的下午。长时间的拨号使得我的手指有些僵硬。我根本没有想到胶东半岛的天气是这样的冷。我的衣服明显太单薄了。一位记者把我带到了云溪村的海边,那里离海难现场只有2.5海里。(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哪家媒体的,我要谢谢他)。我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件军大衣。
天下着大雪,风疯狂的刮着。海滩上到处是搜索的人。那时我根本就不知道冷。那位记者告诉我:救上来的22个人中间没有我说的那样的女孩子,已经找到的尸体中间也没有我的老妹。
我一定象是疯了。我在海滩上跑来跑去。雪打在脸上,就象有一只手把雪捏紧了又兜头砸来一样。海滩上到处是苹果、衣服、鞋一类的东西----那是海水冲上来的。我跑着跑着,似乎耳边响起一声叹息,就象老妹的声音。我再也忍不住。对着大海大声喊起来:“老妹,老妹,老妹......”
那以后近一个月的时间,我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我只有在心里默默的念着:“老妹,我来了......”
大哥后来告诉我:在发现的人中间始终没有看见老妹。这当然让我很伤心。但是毕竟又有了一丝希望。我经常坐在海边,呆呆的看着大海,呼吸着咸腥的海风,我就痴痴地想:老妹那么喜欢大海,她也化做大海了吗?
2000年5月1日。我收到一封奇怪的e-mail,没有地址,没有暑名,没有标题。只有一句简单的话:
“比海洋更辽阔的是天空
比天空更辽阔的是人的心胸
维克多雨果”
我不知道这封mail是网友发来安慰我的,或者是老妹在海之灵发给我的。我知道:老妹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快乐的我。
我买了一大捧满天星,找相熟的渔民借了一条小舫板船,独自一个人向海湾深处划去。
这天的天气格外的好。太阳柔和的照着,大海显得格外安静,海水幽蓝幽蓝,好象一眼就能够望得见底。微微的海风吹拂着,就象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着我。我把船停在海中间,静静地坐在船头,看着大海。海浪轻轻地摇晃着小船,非常的安静。
我把满天星一枝一枝放进海里。对着大海,我忽然泪流满面。我大声喊着:“老--妹--,我--爱--你------”
老妹,你能听见吗?
大海听见了,我想,老妹肯定也听见了。
-------------2000年5月5日于安庆三槐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