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宫菲食——说“宫”
朱英贵
一、“宫”字小引
“卑宫菲食”这个成语是指居室简陋，饮食菲薄。源自《论语·泰伯》：“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黼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
这段话的意思是：
孔子说：“对于禹，我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了；他的饮食很简单而用美食去孝敬鬼神；他平时穿的衣服很简朴，而祭祀时尽量穿得华美，他自己住的居室很低矮，而致力于修治水利事宜。对于禹，我确实没有什么挑剔的了。”
这其中的“卑宫”是指住的居室，可见在大禹治水那个时代，“宫”并不是豪华的宫殿，而仅仅是指普通的房屋。这正是“宫”字的造字本义，本文就来谈谈这个“宫”字。
二、“宫”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先来看看《说文》是如何解说“宫”这个字的;
《説文解字》卷七宮部：“宮，室也。从宀，躳省聲。凡宮之屬皆从宮。”
许慎解说的大致意思为：“宫”，就是“室”的意思。它的字形采用“宀”作为表意偏旁，采用省略了“身”的“躳”作为标音的声旁。大凡跟“宫”意思相关的字，都可以采用“宫”作为表意偏旁。
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对《说文》的“室也”作了如下一段补充解释：
釋宫曰。宫謂之室。室謂之宫。郭云：皆所以通古今之異語。明同實而兩名。按，宫言其外之圍繞室，言其內。析言則殊，統言不別也。毛詩：作于楚宫；作于楚室。傳曰：室猶宫也。此統言也。宫自其圍繞言之，則居中謂之宫。
段注这段话的大致意思是：《尔雅·释宫》说：宫就是室，室就是宫，郭璞《尔雅注》也认为：宫与室都是沟通古今的不同说法，宫与室明显是同一个对象的两个不同的名称。我认为，“宫”是说它的外部围绕着“室”，这是说它处在内部。如果细致区别，则“宫”与“室”不同，如果统而言之，则宫与室也就不做区别了。《诗经》中既有“作于楚宫”的诗句，也有“作于楚室”的诗句，讲解《诗经》的文字认为，“室”也就是“宫”（室犹宫也）。这就是统而言之。如果从“宫”有围绕的“室”这个角度来看，那么居于中间的就叫“宫”。
《说文》与段注对“宫”字的解义是正确的，“宫”字的造字本义就是古代的房屋与居室。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许慎的《说文解字》是依据小篆形体来解释“宫”字的，因为小篆形体写作从宀从呂的“宮”而不是写作从宀从从吕的“宫”。而“呂”（今作“吕”）的造字本义是脊椎，“宫”字确实跟脊椎没有什么联系，许慎也回避了这一点，于是就说“宫”是个省声的形声字，采用省略了“身”的“躳”作为标音的声旁（躳省声），这是不符合“宫”字的构字理据的。
若要看清“宫”字的构字理据，还需依据它的甲骨文字形（参见下图）：
“宫”字的甲骨文字形
“宫”字的甲骨文形体十分丰富，可见其是一个常用字，因为它所表现的就是祖先的早期居室。“宫”字的外部构形为房屋的轮廓（今天写作“宀”），内部构形表示房屋内的居室（今天写作“吕”）。据罗振玉《增订殷墟书契考释》认为“象有数室之状”（见第12页），而罗振玉对上图最后一个甲骨文字形的解释则是“象此室达于彼室之状”（见第12页），那就相当于今天的套间了。这样看来，“宫”字的造字本义就是对房屋、居室的通称，不必受后世之宫殿的误导，造字时代的居室绝没有那么华丽和讲究。
下面图示的是“宫”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宫”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不难看出，“宫”字从甲骨文、金文一直到现代汉字，其构形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小篆字形将内部的“吕”讹变为“呂”，现代汉字又回归为初文从宀从吕的构字理据了。
三、“宫”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宫”字的造字本义就是对房屋、居室的通称。例如：“入于其宫，不见其妻，不祥也。”（《易·困》）再如：“遗资无十金，无宫以为归，无族亲朋友以为依也。”（唐·韩愈《太原府参军苗君墓志铭》）又如：“古者居室贵贱皆通称宫，初未尝分别也。”（宋·费衮《梁溪漫志·古者居室皆称宫》）
“宫”字由此造字本义可以产生如下一些直接引申义与间接引申义：
其一，秦汉以来，特指帝王之宫。例如：“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择宫之中而立庙。”（《吕氏春秋·知度》）再如：“作宫阿房，故天下谓之阿房宫。”（《史记·秦始皇本纪》）又如：“城禁将开晚，宫深欲曙难。”（唐·李商隐《谢往桂林至彤庭窃咏》）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指称古代贵族妇女的卧室。例如：“以阴礼教六宫。”（《周礼·天宫·内宰》）郑玄注：“六宫，谓后也。妇人称寝曰宫。宫，隐蔽之，言后象王，立六宫而居之。亦正寝一，燕寝五。”再如：“女子许嫁，缨，非有大故，不入其门。”（《礼记·曲礼上》）汉郑玄注：“女子有宫者，亦谓由命士以上也。”又如：“《白虎通》云：卿大夫一妻二妾，一妻则一宫。”（清·俞正燮《癸巳类稿·管氏三归义》）
二是借指帝王、后妃。例如：“二宫泣西郊，九庙起颓压。”（唐·杜甫《八哀诗·故司徒李公光弼》）二宫指玄宗、肃宗。再如：“二十余日中外不通，两宫安否，朝臣咸忧惧，莫知所为。”（唐·韩愈《顺宗实录一》）两宫指德宗、顺宗。又如：“圣主忧民深意，转鸿钧、满天和气。太平有象，三宫二圣，万年千岁。”（宋·吴琚《水龙吟》词）
三是指古代五刑之一。宫刑；施宫刑。例如：“孟氏之一子之秦，以术干秦王。秦王曰：‘当今诸侯力争，所务兵食而已。若用仁义治吾国，是灭亡之道。’遂宫而放之。”（《列子·说符》）《太平御览》卷六四八引《尚书大传》：“男女不以义交者，其刑宫。”再如：“冬十月癸酉，诏死罪系囚皆一切募下蚕室，其女子宫。”（《后汉书·光武帝纪下》）又如：“臣远方废民，得蒙上贡，进入深宫，久承恩泽，又常自宫，以近陛下。”（《醒世恒言·隋炀帝逸游召谴》）
其二，表示宗庙。例如：“于以用之？公侯之宫。”（《诗·召南·采蘩》）毛传：“宫，庙也。”再如：“周公称大庙，鲁公称世室，群公称宫。”（《公羊传·文公十三年》）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两种意思：
一是泛称神殿、佛寺、道观等庙宇。例如：“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楚辞·九歌·云中君》）王逸注：“寿宫，供神之处也。祠祀皆欲得寿，故名为寿宫也。”再如：“须弥宝殿，兜率净宫，莫尚于斯也。”（北魏·杨炫之《洛阳伽蓝记·永宁寺》）又如：“州经乱，无孔子庙，公至，则命筑宫，造祭器，率博士生讲读以时。”（唐·韩愈《唐故中散大夫少府监胡良公墓神道碑》）
二是古称学校。例如：“雝雝在宫，肃肃在庙。”（《诗·大雅·思齐》）郑玄注：“宫，谓辟廱宫也。”再如：“小学，经艺之宫；大学者，辟雍乡射之宫。”（汉·班固《白虎通·辟雍》）又如：“三王教化之宫，捴名为学。”（《太平御览》卷五三五引《五经通义》）如：“泮宫”，“学宫”。
其三，表示围墙，院墙。例如：“诸侯觐于天子，为宫三百步，四门，坛十有二寻，深四尺，加方明于其上。”（《仪礼·觐礼》）郑玄注：“宫谓壝土为埒，以象墙壁也。”再如：“儒有一亩之宫，环堵之室，筚门圭窬，蓬户瓮牖。”（《礼记·儒行》）郑玄注：“宫谓墙垣也。”又如：“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汉·贾谊《过秦论上》）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两种意思：
一是表示围绕。例如：“君为庐宫之，大夫袒之。”（《礼记·丧大记》）郑玄注：“宫，谓围障之也。”再如：“大山宫小山，霍。”（《尔雅·释山》：）郭璞注：“宫，谓围绕之。”邢昺疏：“谓小山在中，大山在外围绕之，山形若此者名霍。”又如：“道边只堠复双堠，天半大山宫小山。”（清·姚鼐《望潜山》诗）
二是指营建宫室房屋。例如：“重门城，昔齐王芳为司马师废之，宫于此，即《魏志》所谓送齐王于河内重门者也。”（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清水》）再如：“玄宗皇帝宫骊山，而禄山乱；先皇帝幸骊山，而享年不长。”（唐·杜牧《与人论谏书》）又如：“尝出而过焉，庳屋数十椽，上破而旁穿，侧出而视后，则榛棘出人，不见垣端。（慧礼）指以语予曰：‘吾将除此而宫之。’”（宋·王安石《扬州龙兴寺十方讲院记》）
其四，表示居住，栖息。例如：“若但竖数十屋而宫，群数十士而饭，而曰教养尽是矣，何其易也！”（宋·叶适《瑞安县重修县学记》）再如：“水浑鱼所宫，弦激鸟避弋。”（清·汪懋麟《赠徐赞善》诗之二）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三种意思：
一是表示棺材。例如：“太尉熹告谥南郊，司徒欣奉安梓宫，司空鲂将校复土。”（《后汉书·明帝纪》）李贤注：“梓宫，以梓木为棺。《风俗通》曰：‘宫者，存时所居，缘生事死，因以为名。’”
二是妇女子宫的省称。如：宫颈、括宫、刮宫、宫外孕、宫颈炎……
三是表示文化娱乐的建筑场所。如：少年宫、民族宫、文化宫……
其五，用作古代天文术语。古代历法以周天三百六十度的十二分之一即三十度为一宫。古代划分星空的区域亦称为宫。例如：“周天三百六十度。平分之为半周，四分之为象限，十二分之为宫。”（《清史稿·时宪志四》）再如：“向所谓出没隐显于若存若亡也者，朗朗乎日月之运大圜也，四宫二十八宿之摄四序也。”（清·龚自珍《〈春秋决事比〉自序》）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三种意思：
一是表示古代五声音阶的第一音级。例如：“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征为事，羽为物；五者不乱，则无怗懘之音矣。”（《礼记·乐记》）再如：“杨子云曰：‘宫、商、角、征、羽，谓之五声。’”（《宋书·律历志上》）又如：“骈四骊六，锦心绣口；宫沉羽振，笙簧触手。”（唐·柳宗元《乞巧文》）
二是古代音乐术语。指以宫声为主的调式。例如：“知音见说无双，解移宫换羽，未怕周郎。”（宋·周邦彦《意难忘》词）再如：“要识宫曲一清三浊，卑不逾尺，高不越腹。”（清·毛奇龄《竟山乐录·宫调图记歌》）
三是用作中医学术语。指五脏之神所在的部位。例如：“阴之所生，本在五味；阴之五宫，伤在五味。”（《素问·生气通天论》）王冰注：“所谓阴者，五神藏也；宫者，五神之舍也。”张隐庵集注：“五宫，五藏神之所舍也。” 道教谓五脏各有神主，即心神、肺神、肝神、肾神、脾神。合称“五藏神”。
根据上面对“宫”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宫”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四、含有“宫”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
含有“宫”字的相关成语不是很多，但其中“宫”字的含义却较为多样，大致有如下几种情形：
卑宫菲食——指居室简陋，饮食菲薄。旧时用以称美朝廷自奉节俭的功德。源自《论语·泰伯》：“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黼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
清宫除道——清、除：洒水扫除；宫：古代房屋的通称。打扫房屋和道路。指准备迎接贵宾到来。语见《战国策·秦策一》：“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
取诸宫中——宫，古代对房屋的通称，指取用于自己家中，极言其便利。源自《孟子·滕文公上》：“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
其二，成语中的“宫”字含有王宫、宫殿的意思。例如：
宫车晏驾——晏：迟。宫车迟出。旧为帝王死亡的讳辞。源自《史记·范睢蔡泽列传》：“宫车一日晏驾，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
桂殿兰宫——建筑气派，设备华美的宫殿。语见唐·王勃《滕王阁序》：“桂殿兰宫，列风峦之体势。”
珠宫贝阙——用珍珠宝贝做的宫殿。形容房屋华丽。源自战国·楚·屈原《九歌·河伯》：“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
贝阙珠宫——用珍珠宝贝做的宫殿。形容房屋华丽。源自战国·楚·屈原《九歌·河伯》：“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
其三，成语中的“宫”字含有帝王、后妃的意思。例如：
宫邻金虎——指小人在位，接近帝王，贪婪如金之坚，凶恶如虎之猛。语见汉·应劭《汉官仪》：“不制之臣，相与比周，比周者宫邻金虎。宫邻金虎，言小人在位，比周相进，与君为邻。”
北宫婴儿——北宫古代王后所居之宫；婴儿指齐国孝女婴儿子。用作孝女的代称。源自《战国策·齐策四》：“北宫之女婴儿子无恙耶？彻其环瑱，至老不嫁，以养父母，是皆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胡为至今不朝也。”
其四，成语中的“宫”字含有神殿、庙宇的意思。例如：
蟾宫折桂——蟾宫月宫。攀折月宫桂花。科举时代比喻应考得中。源自《晋书·鄐诜传》：“武帝于东堂会送，问诜曰‘卿自以为如何？’诜对曰‘臣鉴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
故宫禾黍——比喻怀念祖国的情思。源自《诗经·王风·黍离》：“序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
禾黍故宫——宫殿成了农田，长满禾黍。形容亡国破败的景象。语见清·吴趼人《痛史》第十七回：“一路上晓行夜宿，只觉得景物都非，不胜禾黍故宫之感。”
黍秀宫庭——相传西周亡后，所有旧时的宗庙宫室尽为禾黍之地，以之作为感慨亡国之词。源自《诗·王风·黍离序》：“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仿徨不忍去。”
其五，成语中的“宫”字含有音阶、调式的意思。例如：
含宫咀徵——“宫”、“商”、“徵”：都是中国古乐中的音阶名。指沉浸于优美的乐曲之中。同含商咀徵”。语见景耀月《长歌行》：“目成造次非相谋，含宫咀徵何悠悠！”
换羽移宫——见移宫换羽”。亦作移商换羽”。谓乐曲换调。宫、商、羽均为古代乐曲五音中之音调名，也比喻事情的内容有所变更。语见宋·杨无咎《点绛唇（小阁清幽）》词：“换羽移宫，绝唱谁能和。”元·虞集《烛影摇红（雪映虚檐）》词：“洞房春暖，换羽移宫，珠圆丝莹。”
一片宫商——宫、商：都是古代五音之一。一片和谐的音乐声。形容文辞如乐声一样优美、悦耳。语见宋·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韦八座岫谓朝贤曰‘此赋乃一片宫商也。’”
移宫换羽——宫、羽古代乐曲中的两种曲调名。原指乐曲换调,也比喻事情的内容有所变更。语见宋·周邦彦《意难忘·美人》词：“知音见说无双，解移宫换羽，未怕周郎。”
以宫笑角——宫、角，均为古代五音之一。拿宫调讥笑角调。比喻用自以为是的偏见去讽刺、否定别人。语见北齐·刘昼《新论·文武》：“今代之人，为武者则非文，为文者则嗤武，各执其所长而相是非，犹以宫笑角，非适才之情，得实之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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