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温伯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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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在《宋诗选注》中说:
“除掉陆游的几首,宋代数目不多的爱情诗,都淡泊、笨拙、套板。”
陆游同样是宋朝人,为何能超脱俗流,写出感人泪下的爱情诗?其实不过是“真情”而已。
世间任何的事情都敌不过“真情、走心”,当一个人的文字带有莫名力量的时候,那一定是他用了最真的情。
自古套路留不住,唯有真情得人心。
1205年,陆游已经整整80岁了。
看着镜子中鸡皮鹤发的老人,他有些不能相信:
“怎么就老了呢,时间都到哪里去了?”
时间哪里都没有去,它只是藏在心头,藏在深情凝望的地方。
那个地方叫沈园,离陆游住的地方不远,他每次进绍兴城的时候,都要登上城头眺望半天,久久不肯离去。
那里曾经是他和前妻唐婉相会的地方,也是诀别的伤心地。
12月2日,陆游在睡梦中又来到沈园。他的心情很忐忑,脚步声就像鼓点一样敲打在他的心头:“会见到她吗?”
唐婉并没有来,只有梅花和流水在招呼着游览的客人,就连墙上的《钗头凤》,也快看不清楚了。
55年不见,唐婉,你还好吗?
景还是当年的景,人已非当年的人。清晨醒来,陆游摸了摸被泪水打湿的枕头,在日记本上写了两首诗: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鏁壁间尘。
只有三年的婚姻,他们却选择用一生去守望。唐婉郁郁而终,陆游铭记终生。
世上最动人的情感不是终日耳鬓厮磨,而是把她刻在心头,任它沧海桑田,任它斗转星移,我依然记得你。
1144年,两位退休老干部联姻了。
陆宰派人带着一只头钗,去唐闳家提亲:
“我儿子英俊潇洒、学富五车,你看可好?”
“我女儿知书达理,也蛮般配的哦!”
一门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那年陆游20岁,唐婉17岁。他们一起游山玩水,一起喝酒撸串,面酣耳热的时候,就一起回书房作诗填词,才子佳人,羡煞满城的单身狗。
很多人说:“我又相信爱情了。”
他们都以为,这对才子佳人会一直幸福下去,陆游和唐婉也以为,他们会你侬我侬,直到海枯石烂。
在结婚前,陆游参加过两次科举。可结果不太理想,就算他很有才,但每次都没考中。
母亲就帮他安排了婚事,既然不能立业,先成家吧。没想到啊没想到,陆游和唐婉太腻歪了,母亲大人看在眼里都觉得齁的慌。
最重要的是,她觉得儿子早已丧失了事业的进取心,沉溺在男欢女爱中不能自拔。
陆家原本是农民出身,是读书改变了祖上的命运。况且这时候的陆宰早已退休,没权、没钱,只有保留下来的人脉。
如果陆游抛弃了学业,家族很快就会衰落。
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决不能忍受自己的儿子将来受人白眼,让人家指指点点:
“哎呦喂,这不是陆家的公子嘛,讨饭呐。”
丢不丢人,丢不丢人啊!!!
陆游和唐婉正沉浸在岁月静好的梦境中,压根没看到母亲大人喷火的眼神。他们越是这样,陆游母亲就越是坚定了拆开他们的信念。
3年后的一天,一封离婚协议书摆在唐婉的面前,理由很光明正大:不能生育。
是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母亲相信,用这条理由足以堵住悠悠之口,其实主要是唐家人的嘴。做为唐婉的姑姑,陆游母亲又何其不心疼侄女,但儿子的前程事关家族荣耀,也是自己将来的保障。
牺牲一下侄女,很划算。
可陆游也是有脾气的人,从小就习文练武读兵书,到头来连媳妇都保护不了,那要这身子有何用?
家里不让住是吧,您看不惯是吧,那我们就到外边租房子住,您眼不见心不烦,再也别干扰我们。
历来婆媳斗争,获得胜利的基本是婆婆。理由就不用说了,断了你的经济来源,我看你去哪租房子,你们连快捷酒店都住不起。
那封离婚协议书,陆游最终还是签字了。
“愿娘子相离之后,重疏蝉鬓,美扫蛾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再美满的鸳鸯,也扛不住婆婆的大棒。
唐婉,再见。
陆游又结婚了。
姑娘姓王,没有唐家的资本雄厚,但没几年就生了两个大胖儿子,也没那么多矫情事,安安分分的相夫教子。
唐婉也结婚了。
丈夫叫赵士程,是朝廷盖戳认证的赵家宗室。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两人会沿着各自的生活轨迹继续过下去。可生活就是这样,在平静之处无声起波澜。
1151年春天,天气很好。
27岁的陆游心情苦闷,读书多年却没有考取功名,国家沦丧却不能只手扶社稷,就连最爱的女人都没有保护好,没用啊,没用。
春光明媚的绍兴,在他眼里却是一片灰暗。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指引,陆游来到沈园,他和唐婉经常玩耍的地方。
他走着走着,来到一座亭子中,突然眼睛一闪,仿佛触电一般:“那是......唐婉......她怎么会在这里?”
唐婉也看到了他,瞬间泪奔。
他们没有说话,眼神的交流早已发出万伏高压电,刺啦刺啦直冒火星子。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好吗?”“我不好。”
“我想你。”“我也是。”
没过多久,赵家的仆人送来几碟小菜,还有陆游最爱喝的黄滕酒。一起来的,还有唐婉。
她在征得丈夫赵士程的同意后,亲自来向陆游敬酒,也算是正式跟往事告别。
一杯敬过往,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自由。三杯黄滕酒下肚,唐婉擦了一下眼角的清泪,转身而去,留下陆游在花亭中凌乱。
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想起过往的一幕幕甜蜜和幸福,再看看如今,你已是别人的妻子,我也是别人的丈夫。
有缘无分。
陆游来到花亭的一面白墙上,用石子刻下一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归,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东风太恶,我太没用。这就是你我的宿命,赶上了,就得认。
以后几年,陆游过的很不好。
1154年,他去参加科举考试,再一次落第。
倒不是学问不好,而是得罪了宰相秦桧。前一年的锁厅试,秦桧是给主考官打过招呼的,要他把自己的孙子秦埙录取为第一名。
结果主考官陈之茂看不惯秦桧的卖国做派,就没搭理他,照样把才气侧露的陆游录取为第一名。
可秦桧是谁啊?
翻遍史书也是大名鼎鼎的奸臣呐,那年的科举,秦桧点个头就把陆游给除名了。
一心想着“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陆游,只能顶着“小李白”的帽子,四处游荡,跟人喝酒写诗,纵论天下。
绍兴、杭州、钱塘......到处都留下陆游落魄而伤心的脚步。
1156年,突然有人告诉他一个消息:“唐夫人,走了。”
自从4年前沈园一别,唐婉的心情也一落千丈。
当年的生活,恐怕是每个女子都盼望的幸福吧,可命运就是不能容忍完美,美好的因缘偏偏要拆散,漂亮的维纳斯非要断臂。
这4年来,唐婉跟没事人一样强颜欢笑,只有在寂静的夜晚,她才知道自己的心里有多苦。
忍了4年,她终于忍不住了。
没人知道她在那里想了什么、说了什么,只知道她看到了陆游的词,并且在旁边和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常年的郁郁寡欢,让唐婉回去就一病不起,最终撒手西去。当初虽然分手了,即便不见面也能有个念想。
如今可到好,阴阳两隔。
没想到那次偶然的见面,竟然是最后一面。
这一年,陆游32岁,唐婉29岁。
沈园,成为陆游心中的一根刺。它一生都长在陆游的心尖上,功业未建的惆怅没有把它拔掉,金国铁骑没有把它拔掉,甚至一生的颠沛流离都没有把它拔掉。
或许,陆游压根不舍得拔掉这根刺,这是他的青春岁月,这是他们的纯真年代。
63岁时,有人送来一对菊花枕,他又想起年轻的时候,和唐婉采菊花做菊枕的往事,不禁感物伤怀。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泌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67岁时,他去了。看到当年写《钗头凤》的那面墙还在,只是破了半壁,字迹也不太清晰了。
那年,他还年轻,站在这里。
唐婉也在,他们相顾无言。
坏壁旧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铺龛一炷香。
说是“消除尽”,也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要不然在唐婉去世40年的时候,他怎么还会再来,写下《沈园二首》?
那年,陆游72岁。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陆游晚年的时候,每到春天必定去沈园凭吊唐婉,去摸摸那面破墙,去坐坐当年喝酒的小石墩,好像又回到那个春天,唐婉就在他的对面,他们一起喝了三杯酒。
甚至到后来,陆游干脆把家都搬到沈园附近,守着这座人生中最重要的园子。
直到去世前一年,85岁的陆游再次游览沈园,回到家后写了最后一首怀念唐婉的诗,叫《春游》: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三年的幸福婚姻,唐婉怀念了一辈子,陆游守望了一辈子。
他的诗温暖了世间的情人,世间的真情又装饰着这里。
他用走心的文字写下最真情的诗句,悼念着最纯真的感情,也温暖着最纯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