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镭
格律诗有其特殊的艺术美,构成这种艺术美的重要因素之一是体现于全诗的篇章布局。篇章布局,乃一首诗的整体结构,诗歌内容的全貌、联系、层次、发
展等等,首先是借助于篇章布局得以“ 物化” 和显现。律诗篇幅短小,结构变化较少,端严齐整与和谐均衡是其创作成功的关键之一,不同的作品,结构上虽有相同之处,然具体结构方法,又没有固定的框框。
杜甫的律诗极讲究章法,布局既精严巧妙又不死板局守,而是以抒情达意为主,使工整的形式能更好地表现丰富多彩的内容。他开创性地打破诗歌的和谐均衡,有意在诗歌中通过截断接续,通过风格截然不同的诗句的相邻相接、穿插放置与布局造成诗歌结构的开阖收纵,在意脉流转变化之间造成了文势的起伏变化,传达了诗人抑塞不平的心理起伏和感情跌宕。
这一点,为中国文学史上其他诗人所难以企及。
杜甫的律诗在篇章上时有利用离合断续之法,构成抑扬、断续的节奏,以达到跳跃升腾,变化飞动,错落有致,尺水兴波,使得全诗意脉流动转换,形成顿挫的艺术效果。离合断续产生的变化是为了形成古典诗歌的遥呼遥应之妙。离合是指对篇章前文所叙之意的断裂、转折和承接,“离”就是“断”,即线索的断开,“合”就是“续”,指线索的接续。“断”并不是要说另外的毫无关系之事,而在主题操控之下,变幻角度来多侧面烘托、突出主题。诗中线索的承续比较容易做到,断开往往比较难。篇章当中做到“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样的妙趣对于诗歌的结构是很有意义的,因为无路之断是一种变化的方式。如杜甫《缚鸡行》:
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
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
虫鸡于人何厚薄,我斥奴人解其缚。
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
该诗到第三联似意已尽,然而尾联神来一笔,逻辑上切断了与前的联系,意脉突然断裂,有举头天外之致,让整首诗意进入了新的境界,表现了诗人的旷达情怀,使读者期待心理由开始紧张,继而深思,后获彻悟,得到阅读心理上的愉悦。
诗歌的结构常常遵守“远合近离”的规则。作诗时相邻的诗句要故意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远隔的却要遥遥相应,让线索的发展如草蛇灰线,忽隐忽现。如杜甫《雨》:
楚雨石苔滋,京华消息迟。
山寒青兕叫,江晚白鸥饥。
神女花钿落,鲛人织杼悲。
繁忧不自整,终日洒如丝。
此诗写的是雨,第一句说楚地雨中的苔石,而第二句就断开来说京华消息,透露出忧国忧民的感怀,到第八句又在说雨,显然第六句到第八句的内容差距也很大,老杜以“繁忧不自整”来接续绾合,才收归本题。第二句的断是为了中间即景寓意的“双关”表达,第七句的合方使诗题的“雨”被转收住,这也是杜诗常用手法。这种规则不仅适用于短篇,对于长篇也是如此,这是一种扩宽无形的语义容量、尺水兴波的好办法,即实用又便于操作。
这种“不直率连接”,写景、用意分两端,清初洪舫称其为“接句不测”,所谓“不测”即为“开”。起二句中的接句,有“开”之法。洪舫总括为“七必回,二必开”的杜诗习用法,《苦竹轩杜诗评律》还列出杜诗另二例:“凉风动万里,群盗尚纵横”为用意不测;“禹庙空山里,秋风落日斜”为写景不测。“接句不测”就是要一反平顺挨接的直叙法,在安排情景时,不拘于情对情、景对景的惯例,而在一联之中以一句说情,一句写景。第一句写景,就用第二句叙事来截断;第一句叙事,就用第二句写景来截断, 造成语不接而意接的境界, 从而产生出一种情景交融的高妙意境。
杜甫的律诗另有一大部分采用一联一断或一转使每一联构成一节,四联共成四节,全篇的章法乃是:点题、写景、言事、结情。在那些登临和咏怀之作中多采用此法。如其五律《登兖州城楼》:
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
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
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馀。
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首联点出登楼的缘由和时间,“趋庭”用孔丘之子“鲤趋而过庭”的故事,指明是因探亲来到兖州,借此机会登城楼“纵目”观赏,是为点题。点题的主要任务是交代自身所在的地点及所临的时令之类,为下面的笔墨张本。颔联描写登楼“纵目”所见的景物,“浮云”是写上景,“平野”是写下景,“海岱”“青徐”极写空间之阔大,意在反衬生命个体之孤微。颈联的笔墨转说人事,“秦碑”“鲁殿”展示了久远的历史,意在表现时间的永恒,反衬出个体生命之短暂。总体来看,诗人从纵横两方面,即地理和历史的角度,分别进行观览与思考,从而表达出登楼临眺时触动的个人感受。尾联两句,一句议论,一句纪事,是综合一篇之意,说自己心中素来多存古人的宇宙意识,今日登临所见,触发了这种意识,故不禁惆怅而徘徊。再看他在成都所写《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首联二句拈出“楼”“登”二字,是为点题,又交代登临的时代背景——“万方多难”以及登楼的心情,既是全诗写景抒情的出发点,也提挈全篇。颔联紧承“登临”,写所见之景。锦江水携带着春色铺天盖地而来,玉垒山的浮云自古至今变幻不停。总观此联,“锦江” 句承接首句,写忧思,“玉垒”句承接次句写多难,两句即景抒情,思接千载,宏丽奇幻,境界阔大。尾联宕开一笔,就登楼所见古迹以寄慨,写国事虽艰而自己报国之心犹存,遣辞委婉而讽刺深切。
在登临、咏怀这类作品的布局谋篇中,杜甫诗的第一联点题,把诗题的主要时间及周边条件概要说明,其中总要包含人物的主要动作,这个动作可能是明示的,也可以是暗示的。第二联是在主要动作的支配下,写出作者眼前所见景物。第三联作者进入沉思,思考诗人由过去到现在,或由现在到将来的经历、体验或事件,写出思考内容或评论。第四联会顺着第三联思绪的方向,诗人的身体会换一个小动作,做一件相关而又不同的事,将题意完结。如《蜀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繁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第一联点题,将与题目相关的信息,如人、事、时、地、物提出,这里人物的主要动作是“寻”;第二联,是在寻的过程中诗人的所见所闻;第三联诗人想到三顾茅庐及帮助刘备开创基业辅佐刘禅匡济艰危故事;尾联“出师”句指的是诸葛亮为了伐魏,曾经六出祁山的事,对句则转到不禁黯然泪下。
杜甫诗的中间两联,采用赋写兼比兴,写景与言事的笔墨布局,这样可令意味隽永。颔联与颈联虽然分别写景与言事,眼前景、心中事,名二而实一,写景是情感的侧面烘托,言事是情感的正面揭示,写景与言事二者在抒情上构成互为表里的关系。尾联多以精写细节行为来结情,如《登兖州城楼》的“临眺独踌躇”,《登楼》的“日暮聊为《梁甫吟》”,《登岳阳楼》的“凭轩涕泗流”,《春望》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登高》的“潦倒新停浊酒杯”,以及《春宿左省》的“数问夜如何”等等。踌躇、吟诗、流涕、停杯、搔首,这些细节行为都具有确定而丰富的情感指向和蕴藏,能够引人想象,产生言尽意远的效果。
在咏物诗这类作品中,杜甫往往把诗分作前后两节,形成前后四句各成一节的布局。前节的笔墨着重描写所咏事物的形态特征,后节的笔墨着重由此及彼的联想,是实描与虚拟的结合,实与虚相互映发。用这种布局写出的作品不仅形象地再现了物的形态和精神,而且寄托了作者的思想志向或审美情趣。如其早年所作《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前四句分别从产地、名称、体态和耳朵、蹄子进行了入木三分的刻画,是就胡马的形与神落笔,写它的产地、名称,它嶙峋俊朗的骨相,它的短小而尖耸的双耳,它的轻快凌风的四蹄,这些描写,都是作者眼前所见的。后四句则由眼前所见转入所思所想,说它所向无阻不怕路途遥远,甚至可将生死托付与它,有了这样骁勇快捷的骏马可以驰骋沙场,建立功勋。可见,后四句写的并非实际目击,而是作者由此时到彼时、由此地到彼地的想像。由于作者没有局限于眼前所见,而是在时空上作极大的扩展,所以能够生动地揭示出骏马的精神性格。因为有前四句的实笔刻画,才使得后四句的想像不至于架空,让实与虚相映,成功地展现了骏马的风采。再如《花鸭》:
花鸭无泥滓,阶前每缓行。
羽毛知独立,黑白太分明。
不觉群心妒,休牵众眼惊。
稻粱沾汝在,作意莫先鸣。
前节四句是就花鸭本身的特征下笔,写花鸭自身洁净不染泥滓,步态闲雅从容不迫,羽毛不群毛色不杂,黑白分明特殊的“花”,这四句也是写诗人所见。后节四句,却由花鸭转而写到俗物群小,说花鸭形貌和品格招致了“群心妒”尚不自知,并明劝花鸭“休牵众眼惊”,从侧面展现了诗人焦躁和急切的心情。最后告诫花鸭好自为之,莫要“先鸣”,以免遭到不测。作者的立意出人意表,是在借咏花鸭的处境以慨叹政治环境的险恶或世俗的污浊。
清初洪舫将这种章法称为“微分两截”格,其前节在于描绘物象,后节在于寄托情志,物象是引发情志的原由,情志是谋篇立意之所在。杜甫咏物律诗的章法多属于此。
杜甫的五、七律被视为“过于一时”“雄压三唐”“雄视百代”“凌轹千古”,成为后世诗人创作的典范,自有其创作思想、创作题材、创作风格以及创作技巧等多方面的原因。而其章法之妙,一诗之内的结构变化回转,抑扬起伏,开合自如,掷之万里之外,收之指掌之间,从而使得诗歌顿挫生姿则独步诗坛,永远是我们研究学习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