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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才有一石,独占八斗的曹子建有着怎样的...

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

曹子建即曹植,是可以与李白、苏轼并列的旷古奇才。但才子多轻狂。李白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苏轼是“老夫聊发少年狂”,曹植倒不需要用这样的激烈方式彰显自己,因为他本身就是 “月没参横,北斗阑干”的主儿,是“同天地之矩量兮,齐日月之辉光”的料儿。但他老爹曹操好像并不喜欢这一套。对于这类所谓的“狂人”,曹操的做法倒也简单:杀了就是!

建安二十二年,在曹操外出期间,曹植竟然耍起了酒疯——他借着酒性,架着曹操的专车,打开王宫大门,在曹操专属的道路上纵情驰骋。此等“坑爹”的行为,就算在今日也会被口诛笔伐。但他毕竟不是杨修,不是祢衡,不是孔融,曹操的屠刀始终不忍砍到自己的儿子头上。曹植保住了大好头颅,政治生命也画上了句号。同年十月,曹操立曹丕为世子,曹植的忧伤才刚刚开始。

那年的冬天邺城连降大雪,格外寒冷,犹如今日之京城。曹植的心无疑也如冰窖一般,但相比于与他同时代才子们——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等人,他无疑幸运许多。他毕竟等来了来年的春天,而他们却永远留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时年冬,北方瘟疫,亡者无数。来年曹丕在与吴质的书信中写道,“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

建安二十二年即公元217年,建安风骨,风去,骨存。

(1)放逐:曹植的余生

公元217年之后,曹植只剩余生。

有些余生,是大彻大悟后的回归。如韦应物,安史之乱爆发后,他幡然醒悟。原来种种的顽劣与不堪,竟然是如此的可笑,实在浪费上天的造化,于是有了后来的韦苏州。王维也是如此,战乱结束后他决然的从庙堂走向山林,选择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生活。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才值得我们耗费宝贵的生命去追求,可以没有标准,但不能没有答案。

有些余生,却是自我放逐后的沉沦。曹植即是如此。失去世子的位置后,他更加放浪形骸,沉溺酒窖。公元219年,曹仁为关羽所困,曹操命曹植前去营救。这本是他打翻身仗的好机会,可惜他却酩酊大醉,不能领命。或许吧,此刻的曹植已经心如死灰。此时千里之外的蜀地,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他正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跟着丞相一统天下。但多年之后他还是坦然的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只不过他比曹植快乐许多,因为他叫阿斗,乐不思蜀的阿斗。

接受命运的安排甚至被命运打败,我并不觉得是什么可耻的事情,毕竟我们皆凡人。能抗争命运的,或祖逖岳飞式的英雄,或黄巢李自成式的枭雄。对于我们这些凡人来说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已经足够。如果一定要把凡人都变成英雄,无论对个人还是时代,都可能是一场悲剧。

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骄傲,即使放逐,也要挺起胸膛,何况他本来就有一颗高贵的头颅。公元220年,曹丕继位,曹植穿汉服哭丧。对于此等叛逆之举,曹丕举起了屠刀,屠杀了曹植至交丁仪的满门,然后把他赶出了京城。曹植这位被遗弃的王子,开始了自己流浪的余生。

在一首题为《野田黄雀行》的诗中,他这么描写自己的孤独和无助,“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这种心情屈原有过,诚如他在《九章·哀郢》中写的,“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大抵天下愁情皆一般,只是换了江水与风声。

屈原的《湘夫人》想必曹植是读过的,对于那样神奇的艳遇,他也一定幻想过。公元222年,31岁的曹植见到了自己的“湘夫人”,他称之为“洛神”。

“……睹一丽人,于岩之畔……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一千八百年后,当我们再读这些文字,仍然会被他的描绘所震撼——这该是怎么样的美丽与风情?!这可能比“空谷有佳人,遗世而独立”更让人遐想。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

或许我们可以说这不过是这位落魄王子的最后意淫,但无论如何他都给后世留下了一段华丽的传说。

公元232年冬,曹植在忧郁中离去。想必那年的冬天也是格外的寒冷,犹如公元217年。

春暖花开,原来是句祝福语。

(2)驴鸣:王粲的春天

草长莺飞二月天。

公元217年的春天不知道是否也是这般样子。但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想必没有人会在意那些花儿先开,那些花儿凋零。至少曹操不会在意,他想的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公元216年,曹操南征孙权,王粲随行。此次征战,且不论战果如何,曹操都损失惨重。《三国志》记载,“军土大疫。司马朗躬巡视,致医药,遇疾卒。”次年二月,北归途中,“(王粲)道病卒”,时年四十岁。这场发生在军中的瘟疫,史册上有名有姓死难者,毕竟只是少数,很多人不过是个数字,甚至连个数字都算不上。诚如鲁迅先生说的,历史犹如煤的形成,大片森林仍然只不过是一小块结晶而已。

对于那个时代,王粲,这位被誉为建安七子之首的大才子,曾经写道:“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更可悲的是,面对此等惨状,他王粲也只能“喟然伤心肝”,而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在杜甫的诗中也能感觉到。“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或许一个真正的诗人是不屑于赞美他的时代的,他更冀望站在时代的对立面,发出卑微的怒吼!

《登楼赋》是王粲最有名的作品,这一点儿也与杜甫很像。同样是秋天,同样是长江,杜甫拖着病躯,面对悠悠江水,发出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感慨。王粲呢?这位杜甫的先行者,在长江边,也是长歌当哭。

“……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

情可由境而生,但境从来都不是情的藩篱。王粲的怀才不遇之感,在滔滔江水中奔涌而出,以至于今日我们都能触摸到文字间那股深沉的家国之情。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公元208年,王粲归顺曹操。在曹操身边,王粲找到了他的春天。他在《从军行》一诗中写道:“所从神且武,焉得久劳师。相公征关右,赫怒震天威。”或许每个读书人心中都深藏着一粒策马沙场的种子,一旦春风化雨,这粒种子就会迸发出无穷的生命力。王粲如此,后世的陈子昂、高适、范仲淹、王阳明等人无不如此。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王粲还是在军营的。读书人向来看淡生死,尤其是对于死得其所的事情,更是不会吝啬自己的生命。反倒是像我这些不怎么读书的人,却惜命的很,以至于收了从武汉来的快递,都惶惶不可终日。

怕死,有错吗?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做一个敬仰英雄的凡人,如此而已。

江南的二月应该是草长莺飞的,但北方的春天要到三月甚至四月才会有些韵味,可惜王粲已经看不到了。

公元217年二月,王粲,在那年的春天来临之前,凋零。

王粲特别喜欢听驴子叫,于是世子曹丕在其墓前率众人学起了驴叫。唉,古人的情谊真不是我们这些人所能理解的,但却真诚的让人向往。

(三)隐者:徐干的爱情

发生在军中的瘟疫应该蔓延的很广,身穷穷巷的徐干也没能逃脱。同样是公元217年的二月,徐干染疾而卒。

徐干,字伟长,山东寿光人。史载,他“轻官忽禄,不耽世荣”,又说他“潜身穷巷,颐志保真”,虽“并日而食”,但也“不以为戚”。这种不过多的追求物质,听从内心感受,坚持过自己日子的生活方式倒是很有现代化的范儿,准确的说,应该是很潇洒的了。或许吧,只有他这种独立的范儿,才能写出那种“损世之有余、益俗之不足”的《中论》之文。

相当于这些鸿篇大论,我更感兴趣的是他关于“爱情”的诗。在建安诸子中,他对女性或者说对感情的关注应该说是最深的。

他曾经给他的妻子写过一首诗,这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也并不多见。在这首题为《与妻别》的诗中,徐干先是感慨与妻子离别的苦楚,诗云“与君结新婚,宿昔当别离。凉风动秋草,蟋蟀鸣相随”,有些“寒蝉凄切”的意境。在诗的结尾,徐干写出了他对妻子的承诺,“岁月无穷极,会合安可知。愿为双黄鹄,比翼戏清池。”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无论在哪个时代,这样的爱情都是值得赞叹的,都是让人羡慕的!

徐干还有一首题为《室思》的诗。诗中他化身闺中女子,诉说对丈夫的思念。“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夫君不在家,自己连梳妆都懒的去做了;“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己时”,自己对丈夫的思念犹如这流水,无穷无尽。这样的意境在后来的诗词中被反复应用,无论是李煜的“人生长恨水长东”,还是柳永的“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似乎都能从徐干的这首诗中找到蛛丝马迹。

在题为《情诗》的诗中,徐干更是把他心中的爱情表述的淋漓尽致。“君行殊不返,我饰为谁容”、“绮罗失常色,金翠暗无精”、“嘉肴既忘御,旨酒亦常停”,我们很难想象这些诗句是出自公元200年左右的三国时代。在那个杀伐不断,战乱不绝的时代,哪里会容许如此美好的爱情?但徐干却给我们留下了遐想的空间。

我不喜欢给诗词加持太多的装饰品。我们就那么读那些文字,不挺好吗?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尤讥!徐干,果然是一位干干净净、伟岸的男子!

(四)鹰扬:陈琳的气度

公元200年,袁绍讨伐曹操,陈琳作《为袁绍檄豫州文》,把曹操连同他的祖宗三代都骂了个精光。相传此时曹操正苦于头风,病卧在床,可读罢陈琳的文章,他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猛然坐起,头也不疼了。这情形大抵与武则天读了骆宾王的那篇檄文差不多,原来好文章不但可以下酒,还可以治病。

这篇文章也让曹操惦记上了陈琳。公元204年,陈琳归顺,曹操得偿所愿。由此到公元217年陈琳病故,他一直在曹操军中效力,曹操军国书文也多出自他和阮瑀之手。对于他,曹操尤为器重;对于他的文章,曹操也常常“不能为之增减一字”,称他为曹营第一支笔恐亦不为过。

长期的军中生活,让陈琳的文章平添一股豪放的气度,犹如军中鼓手。在骂曹操的檄文中,他写道“书到荆州,便勒现兵,与建忠将军协同声势。州郡各整义兵,罗落境界,举武扬威,并匡社稷,则非常之功于是乎著。”字里行间的摧枯拉朽之势,力透纸背,最后再来一句“其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也难怪曹操为之惊叹了。

在一篇题为《神武赋》的文章中,陈琳很是捧了一把曹操的臭脚,赋曰:“旆既轶乎白狼,殿未出乎卢龙。威凌天地,势括十冲,单鼓未伐,虏已溃崩。”呵呵,如果曹军真有如此威猛,恐怕也没有孙权刘备啥事了,但陈琳笔力之雄健,笔锋之坚韧,现在读之,仍扑面而来。

对于陈琳的气度,曹植用了“鹰扬”这个词来形容。唐代温庭筠在路过陈琳墓时也赞道:“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鹰扬和霸才,这或许是对陈琳最好的褒奖。

所谓建安风骨,如果只有骨头,没有风情,那就有些太咯手了。陈琳的风情不是曹植、徐干般的儿女情长,而是天下苍生。在《饮马长城窟行》一诗中,他写道:“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怎么才能结束这一切?那就是天下一统!

从书中能读出自己的人,已经不多。从书中能读出天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然而在那个时代,在那个动乱不堪的时代,曹操读出了天下,诸葛亮读出了天下,他陈琳也读出了天下。可惜的是,书越来越多,读书的人也越来越多,读出天下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吾辈读书混饭吃已经足以,谈哪门子天下?!最多不过,手痒之时,玩一玩华容道,过把瘾罢了。

(五)后记:不会缺席的春天

与王粲、徐干、陈琳同属为建安七子的刘祯和应玚也没能在那场瘟疫中幸免。公元217年的那个冬天,真的有些阴冷,至今都让人不自觉的瑟瑟发抖。

这些大才子们都未能幸免,那些百姓,又该如何?

有些事情是不能想的,至少现在是这样。

但他们还是在历史上铭刻下了属于他们的骄傲——建安风骨。这风骨绝对不是他们几个人的,而是属于那个时代的,是属于那个时代每一个人的。所谓慷慨悲凉,不过是悲剧过多;所谓雄健深沉,不过是忧思过深。

其实我宁愿舒心的看行云流水,也不愿多写一个悲壮的文字。

同年,司徒王朗生了个女儿,取名王元姬。这个女孩子长大后嫁给了一个叫司马昭的人,生了个儿子叫司马炎。约五十年后,司马炎代魏称帝,建立晋朝,史称晋武帝;再五十年,天下大治,人间小康,曰“太康盛世”。

公元217年,在建安才子的离殇中也孕育了人世的希望。希望始终是美好的。百年后,世上再无建安,人间已是春色。

春天,的确不会缺席,永远不会。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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