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受徐静蕾的邀请,王朔8年来首次接受了一家媒体的专访,以下为采访原文。
编者按:受徐静蕾的邀请,王朔8年来首次接受了一家媒体的专访,采访分两次完成,一次3个小时,一次7个小时。话题并没有围绕着徐静蕾展开,即便多年不“见客”,朔爷依旧是健谈的。
他让徐静蕾给他拍了杂志用来出刊的照片,就在家里,老徐带着相机前往。于是我们看到的,是徐静蕾镜头里的王朔,这就是他们俩所选择的、一起面对大众的方式。
记者/《南方人物周刊》蒯乐昊
这对名字曾经长时间被联系在一起,网络上各种八卦和猜测已经够多。他们现在的口径是:“朋友。”
还是巩俐老师在一次回溯她与张艺谋的过往时说得好:衡量一对男女,最关键的还是看他们在一起有没有互相激发,并创造出高水准的作品,其余的指标,都太庸俗。
在徐静蕾执导的6部电影中,有3部与王朔有关:《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梦想照进现实》以及今年2月10日情人节档期即将上映的《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最后这部新作因是王朔蛰伏多年之后两人首度携手合作的爱情电影而倍受关注。
作为朋友,朔爷曾经这样严重表扬过老徐,“在我们北京这儿,50年代杰出代表是刘索拉,又能写字儿又能写曲儿;60年代杰出代表是王菲;70年代我希望是徐静蕾,如果她做得好的话。80年代我还没看出来谁有价值。”“徐静蕾还在发展阶段,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看过《花仙子》吗?我觉得她有点像娜娜小姐,特别得意。她还是有潜力,像章子怡啊、赵薇啊、周迅啊,她们都非常绚烂过,徐静蕾我觉得她还是有发展空间的,不停在全方位发展,其实她是个万金油。”
这 位“万金油”式的女演员也确实走了一条不同于其他明星的路,跨界执导筒,她是先行者,而且处女作就取得了不俗的成绩。除了演艺,她还在多个领域长袖善舞, 比如她的书法被方正开发出了一整套“方正静蕾字体”;她创办电影公司,主编杂志,在电影票房节节攀升得最热闹的时候,她竟主动消失了两年,晃着,享受生 活。
1月19号,新片《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在淘宝电影开启预售,1分钟内卖出1万多张,堪比春运抢票。在开放网络预售的7小时内,一共售出8万余张,超出同天预售的其他影片总和的3倍。吴亦凡、王丽坤、张超、热依扎加上徐静蕾组成的“颜值天团”,配合情人节的档期,未映先红也不是没有理由。
但让我们好奇和期待的是,王朔和徐静蕾时隔9年再度联手,有什么是他们经历时间之后的感悟,要折射到这部爱情电影之中的?
更让我们好奇和期待的是,曾经作为整整一个时代的文化符号的王朔,在消失多年以后“浮出海面”。作为编剧的他,已经凭借《非诚勿扰2》《私人订制》《一步之遥》和这次的《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让我们对他有了重新认识;作为作家的他,又在孵化着另一个怎样的意外?
记者:你很久不出山了,难得最近接了这么多戏的编剧,尤其是徐静蕾《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我奇怪你选这戏的标准是什么?就为帮朋友?
王朔:不是我帮朋友,是朋友帮我。写小说慢,我得靠写剧本挣钱,解决生活问题。
记者:徐静蕾说,如果以后她还拍文艺片儿,她就拿一DV拍了得了,进院线公映似乎只有商业片一条路,因为投资太大了。
王朔:而且中国能接受的商业片也没多少,还有好些商业片类型咱们压根拍不了。能拍的,狗血喜剧是一路,只要政府能接受,也不用写得太高级,写得太高级反而影响卖。我自己就基本不进影院,国产电影基本不看,那些人和事都太简单了吧,都是给小孩儿看的,我这岁数就别看那个了。
记者:《非诚勿扰2》里,用对死亡的讨论代替了对爱情的讨论,这应该不是来自冯小刚,而是来自你。
王朔:爱情故事说穿了无非就是欲望,欲望就要么是满足了,要么得不到满足,写来写去,也就这么点事儿。
记者:老徐这个电影,80后90后的爱情故事,恐怕更加不是你的菜。
王朔:电 影主要还是导演的作品,编剧只是一个工具,负责提供导演想要的东西。对我来说,如果我想要畅销的话,聪明的爱情故事,我还能写,但是我兴趣不大了,我不信 那个我怎么能昧着良心写那个。如果由着我的性子来写,我可能还会写爱情小说,但是我会把它写得特别的惨,特别的黑,那种玫瑰色的我现在写不出来
记者:你年轻时候写的爱情也不是很玫瑰。
王朔:我 觉得那个确实太欺世盗名,我那时候也并没有那种体会。我对(爱情)这事儿不熟,严重不熟!我没谈过什么恋爱,我所说的当然是用的最高标准,可能我也是被更 早的文学作品给晃了范儿了,认为存在那么一类最高标准的爱。当然我们那一代也很鄙视小布尔乔亚那一套,我觉得送花儿这种事情特别恶心,我觉得根本不需要那 么表白,而且那个字儿也根本不需要被说出来,说出来就不是了。
记者:你曾经说,你的爱情小说只能指给大家看一条鱼脱水而死,但没能告诉大家,鱼总是要死的,一直在水里也终有一死——你说的就是爱情吧,早年你小说里也写到过某个外国电影表现爱情很高级:男女之间的感情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只是最后败给了时间。
王朔:我 也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让我念念不忘的都是惊鸿一瞥。就是火车上看了一眼,从此不知下落。有一年在我青岛当兵,从青岛回北京的火车上,车厢里有一批北 京女兵,其中有这么一位,我就这么看了一眼。后来我去餐车吃饭,突然听见有人说北京话,发现她就坐我背后,我也没敢回头,只觉得头发丝儿都有接触的感觉! 我就胡思乱想了一晚上。到了北京,我们一起下地铁,就在一节车厢里,中间隔几个人,我也不敢看,只敢从玻璃里看她的影子。后来我在国防大学那站,玉泉路下 车,她继续往前开,再后面没有部队大院,只剩北京军区了。后来就再没见过。
这个印象特别深,记一辈子。我可能有点制服控,我记得的几个惊鸿一瞥,都是穿军服的,要不就是白大褂。尤其那种海军的蓝军装,无沿帽,我觉得老式蓝军装特别简单,特别称人,不像现在的军衔显着乱,那时军衔特别简单,就两块红的配着红五星,特别好看。
记者:细节记得这么清楚,可见惦记得很深。
王朔:就成为我白日梦的一部分了。几十年过去了,有时候等车,还会觉得自己在那个场景之中。
记者:这种偶遇,连话都没说,只是人群中看了一眼,怎知不是错觉?你看中的就是容貌?
王朔:怎么主动说话呢?不好意思,不知道跟人说什么。也不光是相貌,是那种眼前一亮的明朗,而且她们身上都有一种共同的沉着,你就觉得,你无论如何也引诱不了她。
当然可能真认识了也就那样,日常生活 的烟火气会把这些都掩盖掉。但是有这些(幻想)也影响我正常生活。日常生活总有不如意的地方,你觉得这日子过得他妈的没法过了!后来当然我认为没有这样的 人了。没有这样的女孩了。我们原来大部分的女孩都是这样的,就是那个时代,可能我自己相对单纯,就想像不到更复杂的东西。
现在你看街上那些女孩都打扮得,眼睛里都有欲望,没有我们八不(他的猫)这样的眼神了。八不现在都没有这样的眼神了,八不刚来的时候,眼睛明亮,清澈,特别可爱!现在我们八不的眼神就是怨恨地看着这个世界。
记者:所以眼看这爱情戏也是没法写了。
王朔:爱情是个瞬间状态。一见面,就落在日常生活里了,日常生活能出的问题都差不多,就成了互相容忍了。
专题全文
王朔:撒旦就是我的宿命
第一次我们聊了三个多小时,从历史不存在处,聊到时间不存在处。笑语晏晏,录音笔忠实地走着。然而回家一看,一向靠谱的录音笔诡异的空无一物。就好像他不该说,我不该听。唯有记忆能证明这场对话真实存在过。
“我有点儿迷信,没有写完 的小说不能提前跟人说,就像做饭一样。”做到一半的饭菜揭了锅盖,就走气儿了。但他如何能忍得住那些写到high处的得意,不说不说,还是说了。理想中写 到三、四十万字的长篇,现在已经写了二十三万字。“出版不出版,在哪里出版,都无所谓,在我死前端出来就行。”
他现在过着极其规律的生活,早起,早睡,越来越像一只猫。猫睡,他跟着睡;猫起,他跟着起;猫打个哈欠,他也困意袭来,要白日盹过去。
他与时俱进地用上了微信,但在朋友圈只看不说话。微信头像是他的爱猫多多,一只始终带着童稚萌的美短折耳,那张猫脸上的五官和表情,怎么说好呢?仿佛这猫也是王朔亲生的。
王朔在人类世界的女儿,当然,大名小名,都叫咪咪。在他正在写作的史前小说里,戏仿少典部落“有熊氏”,有一族人叫“有猫氏”。
他走路也像一只猫,夹着,肩膀端起 来,脚头落得很轻,悄没声息。他说,这是从小在部队大院生活的结果,长期集体群居,个体都恨不得把自己闭合收缩起来,不打扰别人不是最高标准,而是为人的 最低标准。在这个单身汉别墅里晃荡的每个活物都是一出默剧:两只猫以幽灵和梦游者的方式间或闪过,电视里上演着狗血剧情,但是音量被主人无情地掐掉了,男 女主角激动的面部表情配合着嘴唇无声地一张一翕,像两条鱼在努力传情达意。据说这是他长期以来习惯的看电视方式。窗外天气阴冷,寥无一人,空气里的凝固 感,让人错觉瞬间就会有雪花落下。老王望着雾蒙蒙的窗外,什么霾不霾的胡咧咧,这就是他在美国时朝思暮想的“北京灰”啊!
在他的工作间里,有一张形制仿佛供桌一样的长条高几,上面散放着十来本旧书,都是最近在看的,从那些发黄的页码来看,应该是他写史前小说的参考典籍。打开在正看到的地方,扣着,这样方便随时取阅。他用这些东西供养自己。
另一种供养更加随意,他是自己的饲养员,每天做自己的一日三餐,把自己喂饱。他受不了动用保姆,因为不能容忍家里有个生人走动。拘束,别扭,“你还得跟他客气”。曾经用过一个,转过月就自动不来了。
标准的宅男生活不难想象,况且这还是一枚拒绝网购和拒绝接收快递的老式宅男。好在部队待过的人怎么都不至于喂养不了自己。他一个月去一次超市,买回一堆东西,挨个吃,从最新鲜易腐的蔬菜开始吃起,直吃到月度将尽,家里什么也不剩了,以打卤面收场。
起得早,于是早饭吃得精,自己给自己 烙一张批萨大饼,多搁cheese以增营养。部队大院长大的人有一种固执的味觉记忆,最好吃的就是食堂大锅菜。那种带着汁水、不用精煸细炒、只需投锅熬制 的,王朔的菜系就是这一路。所谓“食不重味”,即一天只烧一个菜,一个菜里只搁一样东西。这种吃法直接导致频繁口腔溃疡,需要维生素救场。
墙上挂着他自己的手写体:不受福德。这四个字,是他的自省真经。
《金刚经》有云:“是福德即非福德性。是故如来说福德甚多。”凡有不平之执,妄我之嗔,瞅一眼这块匾,便高兴了,拖着京白:“哥哥我——不受福德!”
他 觉得自己写不来大字,这四个字用小小的纸写了,再去复制放大,裱制装框,伪装成书法作品。笔触太细,放大了还是清瘦,反倒出了禅意,像某个法师晚年手抖时 的拙朴笔迹。满屋子挂的都是这种随性收藏,收藏的标准不在于是否出自名家或者价值昂贵,而是跟自己的生活与情感紧密勾连——这也是他写作的标准——宫崎骏 动画片《魔女宅急便》的投影翻拍、梁左女儿梁猫猫画的斑斓大猫、王咪青春期的放大照片、北京城全息影像图……有人送来一幅新出炉的画作,画的是41岁时精 瘦瘦的佛陀,正在幻中入定,他随手便挂在台灯上,黄色暖光穿透画布,成了新的装置艺术。
“你仔细去看宗教典籍里都有药的记载,比如佛教里的蔓陀罗花。服药之人绝不可能是胖子。”第一次看到释氏弟子手绘的师尊之相,他差点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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