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租界上的“国学家”,以为做白话文的大抵是青年,总该没有看过古董书的,于是乎用了所谓“国学”来吓呼他们(后文举实例来说明)。《时报》上载着一篇署名“涵秋”的《文字感想》〔2〕,其中有一段说:
“新学家薄国学为不足道故为钩辀格磔之文以震其艰深也一读之欲呕再读之昏昏睡去矣”
领教(表面上表示敬服并衷心受教,实际为讽刺)。我先前只以为“钩辀格磔”〔3〕是古人用他来形容鹧鸪的啼声,并无别的深意思(实际上“钩辀格磔”在古文中也仅仅为象声词,表示鹧鸪的啼声,而此处竟然用于表示“生僻晦涩”之意,即引文所谓“艰深”);亏得这《文字感想》,才明白这是怪鹧鸪啼得“艰深”了,以此(指“艰深”)责备他(从后文“闻鹧鸪啼而呕者,世固无之,即以文章论……”可以分析出,此处的“他”一是指啼得“艰深”的“鹧鸪”,二是指写“艰深”文章的作者)的。但无论如何,“艰深”却不能令人“欲呕”(“艰深”和“不通”是两回事,“艰深”的文章无非不好懂而已,不能说其坏而令人“欲呕”),闻鹧鸪啼而呕者,世固无之(首先说明鹧鸪啼无论“艰深”与否,都不会令人“欲呕”),即以文章论,“粤若稽古”〔4〕,注释纷纭,“绎即东雍”〔5〕,圈点不断,这总该可以算是艰深的了,可是也从未听说,有人因此反胃(举两个例子说明文章虽然“艰深”却不会令人“欲呕”)。呕吐的原因决不在乎别人文章的“艰深”,是在乎自己的身体里的,大约因为“国学”积蓄得太多,笔不及写,所以涌出来了罢(讽刺)。
“以震其艰深也”的“震”字,从国学的门外汉(反讽)看来也不通,但也许是为手民〔6〕所误的,因为排字印报也是新学,或者也不免要“以震其艰深”(意为《文字感想》的作者也在故弄玄虚,以不通的文字显示自己国学功底之“深厚”,没想弄巧成拙)。
否则,如此“国学”,虽不艰深,却是恶作,真是“一读之欲呕”,再读之必呕矣(意为《文字感想》这类文章打着“国学”的旗号,做着不通的文字,才是属于“恶作”,令人“欲呕”)。
国学国学,新学家既“薄为不足道”,国学家又道而不能亨,你真要道尽途穷了!(最后总结全文并发出感慨)
九月二十日。
注释: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九月二十日《晨报副刊》,署名某生者。
〔2〕涵秋李涵秋(1873—1924),江苏江都人,鸳鸯蝴蝶派的主要作家之一。作品有《广陵潮》等。他的《文字感想》,载一九二二年九月十四日上海《时报》的《小时报》专页。
〔3〕“钩辀格磔”象声词,鹧鸪鸣声。《本草纲目》卷四十八《禽部》“集解”引孔志约的话:“鹧鸪生江南,形似母鸡,鸣云‘钩辀格磔’者是”。
〔4〕“粤若稽古”语见《尚书·尧典》。粤,亦作“曰”,发语词。关于这四个字,自汉代以来注释的人很多,而各家的注释多不相同。据唐代孔颖达注,是“能考古道而行之”的意思。
〔5〕“绛即东雍”语见唐代樊宗师《绛守居园池记》。樊宗师的文章以艰涩著名,很难断句。注释这篇文章的人很多,断句也不尽相同。该文第一句“绛即东雍为守理所”,有人断为“绛即东雍,为守理所。”也有人断为“绛,即东雍为守理所。”按樊宗师曾任绛州刺史,这句话的意思是:绛就东雍旧地建置太守治所。
(6〕手民指排字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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