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在大观园众多丫鬟女奴中,地位比不上袭人、平儿和鸳鸯,但其悲剧形象却有着深刻的美学意义。她的悲剧,是《红楼梦》描写“死亡”的动人篇章。
紫鹃是伴随着黛玉的死亡而走上“死亡”的一位可歌可泣的姑娘。小说写她不是黛玉从南方带来的,是在黛玉进贾府之后,贾母见她所带的两个人,小丫头雪雁甚小,奶娘王嬷嬷又极老,才将身边一个二等小丫头名唤鹦哥的给了黛玉使唤,这鹦哥后来改名紫鹃。为何改名,小说未作交待,但从黛玉的悲剧性格看,作者大有深意存在其中,它蕴含着血和泪的人生历迹与生死相依的主仆情谊。前人论《红楼梦》时说曹雪芹善用“补笔”“复笔”“衬笔”,使“有其主必有其仆”。紫鹃之与黛玉,也如侍书之与探春,翠缕之与湘云,莺儿之与宝钗,其性格均有其某些内在契合点,又存在相为陪衬附丽的谐调性。然而紫鹃和黛玉,并非一般主仆可比,她们的关系是“知己”也是“姊妹”。仿佛一颗明星伴着一弯新月,在孤寂寒冷的夜空相互映照,发出熠熠动人的光彩。也如一对盛开着的娇艳花朵,在茫茫孽海中相傍相依,挣扎着、抗争着,终为风雨所摧折。在“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斗争中,紫鹃是一个道义的牺牲者,因之其形象感人尤深。她在贾府,身为下贱,但其生命人格却皎洁可爱。她没有晴雯之锋芒和鸳鸯之“烈性”,更没有莺儿之虚荣和袭人之“哈巴气”。她纯真、善良、娴静、宽厚,似乎完美无瑕、无疵可寻。表面看起来,她孤洁、冷静,但实际上却有一颗火热的心,待人至真、至诚、至爱。在宝黛爱情上,她比谁都关心急切,多方维护并调和他们的关系。有时宝黛因试探而发生口角后,黛玉不许给宝玉开门,而紫鹃却很能体贴人情道:“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说着,便去开门。她对黛玉的小姐脾气了解得很清楚,多次批评黛玉对宝玉“太浮躁了些”,“使小性儿”,“常要歪派他”,并劝告黛玉说:“别人不知道宝玉的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很希望他们和好。紫鹃这种通达事理、无微不至地关心他人,其心地何等真诚纯洁而无纤尘。
林黛玉叛逆性格的成长,尤其和紫鹃分不开。或许因为紫鹃地位低下,或许是她的聪明智慧,冷眼观察,所以对封建婚姻的弊害,以及贵族之家的人际关系就看得格外洞彻。她曾推心置腹地告诫黛玉:“王孙公子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怜新弃旧、反目成仇的多着呢。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要像姑娘这样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罢了”,她十分了解黛玉的处境,为她的前途命运担忧,并大胆提醒她:“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她总是鼓励黛玉拿出勇气来实现自己的爱情,不要对贾府之人寄予多少幻想,多次劝她:“姑娘早拿主意要紧。”她的这种真诚无私的帮助,也深深打动了黛玉的心,有时使她彻夜不眠,辗转成思,伤感哭泣,内心处于激烈的矛盾斗争之中。更为可贵的是,紫鹃不仅口头帮助、指点,也在行动上直接参与促成。由于她对黛玉寄人篱下孤苦无援的同情,对宝黛美好爱情的肯定与支持,也由于她的无私无邪,提高了她“一片真心为姑娘”的使命感和参与意识。“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她通过“试玉”,不仅试出了宝玉的真情,也将宝黛关系明朗化、公开化了。而且紫鹃试玉的结果,也引起薛家母女的极大反响,主动上门对黛玉表示“爱慰”。老奸臣猾的薛姨妈先诌一套天命姻缘给黛玉听,又关心起黛玉的终身大事,并表示“不如把你妹妹定给他(宝玉),岂不四角俱全?”表面看起来,他们都承认宝黛婚姻的美好与合理性,但心里是否真正愿意他们结合?紫鹃说出一句一针见血的话,她说:“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这真是衡量其真心还是假意的可靠尺度。聪明而好心的紫鹃,极善体察人意,不仅体察出宝黛的心心相印,也试出了薛姨妈的虚伪和欺诈。尽管薛姨妈让紫鹃“臊了一鼻子灰去”,但她那颗真挚而火热的心,却很使人感动与敬佩。
紫鹃在宝黛关系中,作者也曾以“红娘”的身分考虑过她,曾让宝玉以《西厢记》中的红娘打趣她。但紫鹃绝非红娘型的。紫鹃生活在诗的王国,朝夕相伴的是才华出众的诗人,她是作者受悲剧和抒情诗的影响刻划的。她的生命人格,是一出悲剧,也是一首诗,而且她比红娘更富才智也更有血肉。她的性格是在现实逆境中尤其和黛玉相处过程中形成的。贾府等级的森严、封建礼教的虚伪,潇湘馆清冷孤寂的氛围,林黛玉高洁的人品和寄人篱下的处境,以及宝黛真挚的爱情和他们对美好理想的追求,都会牵动她的思绪,使她增长才智,使她自发地滋生着一种朴素的人生价值观念和对自由生命的肯定意向。她不满意于上层社会的婚姻关系,而对建立在彼此知心、性情相投的感情基础上的男女结合却一往情深。因而,她在天命观与自然人性之间,在“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之间,在物质利益和精神取向之间,有着鲜明的态度,闪耀着朴素的新思想的光辉。大观园许多女儿,像司棋、尤三姐、鸳鸯等都为不受物质牢笼,追求独立人格与自由生命的结合而断送了青春甚至宝贵生命。紫鹃的意向也很符合黛玉的思想。黛玉在与“金玉相对”的天命观的斗争中曾揣度宝玉:“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而不重人的呢?”(29回)宝玉为了表白心迹,也曾多次咒骂项下的“宝玉”是“劳什子”,并狠命砸玉,他们都追求着一种感情的一致和心灵的契合。所以紫鹃的肺腑之言,与黛玉一拍即合。在“孤标傲世”的黛玉的眼里,紫鹃这个聪明热心的姑娘,自然是值得感怀而敬重的,不能以“下人”目之,而真正视她为知己和妹妹了。
当黛玉被折磨得快要死的时候,奄奄一息,紫鹃惟有守着流泪。黛玉这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少女,临死前,已将全部感情倾注在紫鹃身上,她知道在那个冰冷残忍的世界,只有紫鹃才是她最知心的真正可贵的患难与共的朋友。她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因挣扎着向紫鹃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 虽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紫鹃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此时的紫鹃,感情已经升腾,有爱也有恨,因爱的心已碎而更恨得“咬牙切齿”,她看到平时“心肝儿肉”的“疼爱”黛玉的一干人,此时都忙着宝玉的婚事,不来理会,因愤恨道“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紫鹃说的“这些人”,自然包括贾母、王夫人、凤姐和宝玉。她对宝玉,此时也只有忿怼:“因两泪汪汪,咬着牙,发狠道:‘宝玉,我看她明儿死了……你拿什么脸来见我!’” 她恨宝玉的负心,恨贾府之人的冷酷,已到了痛心疾首的境地。后40回这种描写,虽然生硬、过火,缺乏曹雪芹的委婉蕴藉,于人物的性格更有出入,但从事理说,也不背逻辑。有人说紫鹃的反抗性不及晴雯和鸳鸯,其实,她的怒火是在心里燃烧。黛玉死后,仇恨的火焰更是长时间炙灼着她的心。她曾思前想后:死的已经死了,“活的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净!”宝玉想去看她,安慰她,用舌头舐破窗纸,往里一瞧,“见紫鹃独自挑灯,又不是做什么,呆呆的坐着”,她那颗受伤而揉碎了的心,在忧伤,在流血。终于在送黛玉灵柩回来之后,奉惜春事佛,出家去了。鲁迅论贾宝玉时说他“爱博而心劳”。由此我们也可以说林黛宝和紫鹃都是“爱深而心劳”,《圣经》学家解释“爱”,圣爱或博爱,是因爱的对象的存在而产生,它倾向于自我献身精神。黛玉爱宝玉,“爱而不得所爱”,劳心绝望而死;紫鹃爱黛玉,因爱的对象也即美的被毁灭而绝望心死。黛玉,“秉绝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在贾、薛各府婆子丫鬟眼里她是“天仙般的姑娘”,在表兄宝玉眼里她是“神仙似的妹妹”,李纨在她临终时悲伤地想道:“她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双,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竟这样小小年纪就作了北邙乡女……真真可怜可叹!”黛玉这种自然天性的美以及她与宝玉爱情的自然人性的美,均唤起了心地善良富有正义感的紫鹃的爱心的产生,她之所以能与黛玉“荣枯实共之”,是她发之内心愿为爱的对象而牺牲,她的“一片真心为姑娘”。献身黛玉正是其美好心灵的外化,并非“忠义”“主仆”之情所能解释的。紫鹃的生命历程,经过了爱的对象的死亡,看到了人生最有价值的东西的被毁灭,寡二少双。稀世之美的被戕害,她眼前留下的无非是一片坟墓,于是,“心劳”已尽,爱欲已熄,万念俱寂,脱离红尘。所以紫鹃的事佛和宝玉一样,都不是出于对宗教的虔诚,而是现实苦难的表现,又是对现实苦难的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