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里,哪怕只有出场一次的人物,也会栩栩如生地活在读者的心中,正是由于作者艺术的启迪,我们会透过人物性格的表层,发现蕴藏在人的性格深层结构中的更为丰富复杂的矛盾因素。不同读者会有不同的看法,甚至一个人因为年龄、阅历、文化程度的变化,对书中人物会不断加深认识,有时会产生出和以前相反的看法,真是“譬如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
“焦大醉骂”这一段,作者只用了千把字就塑造出一个艺术形象,甚至在第7回书中,连回目上也没有指名道姓地把他标出来。就在“送宫花”、“会秦钟”等这些人物众多,场面热闹的情节末梢,异军突起般的杀出了焦大。他的出场,仿佛擂起了战鼓,声势夺人,酒阑兴尽之后,宁国府该派人送客了,送的是秦可卿的弟弟秦钟,这乳臭未干的小小娃儿和焦大差着好几辈儿呢,管家赖二竟要这个“从小儿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有过汗马功劳的焦大去送。半夜三更去送人,当然是苦差使,这无疑是欺软怕硬,于是焦大心中的不平和愤懑决堤而出! 只一场骂,就骂成了一个永不磨灭的艺术形象! 在全书故事的开始,也可以说刚刚进入情节轨道不久,他就以一个历史见证人的身份,把这诗礼簪缨之族的内幕,毫不留情地拉了开来,这一大家族的子孙是怎样的一代不如一代啊! 他们躺在先人的功劳簿上,过着骄奢淫佚的生活,整个家族的命运如日薄西山,江河直下,败落破灭是必然结果,就像一棵内部完全被蛀空了的大树,无需化多大气力,一旦有所震动,它就会颓然倒了下来! 这里焦大正痛心地狂喊着呢,他说出来的话是何等地惊心动魄啊! 这些话乍一听确实觉得淋漓痛快,它直接引导读者的思绪进入反封建的思想轨道,但是只要我们稍微思忖一下,就觉得这里有点儿怪,贾府的风俗,凡是“年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呢”(第43回)。更何况这焦大是跟着太爷出过兵的,目今有哪个家人有这样高的辈分?这样大的功劳?这种矛盾是不应该存在的,但它终于爆发了,现在让我们看看其中的底蕴吧。
焦大的性格世界真好像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多种矛盾的张力场。马克思在《弗尔巴哈的提纲》中说:“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首先,作者为他精心设计了一个亮相的机会,他一下子被推到了舞台的聚光点下,及主观、客观的诸种矛盾当中。具有特殊经历,而又进入老年的焦大,他那富于开拓性的创业精神,和现实环境的矛盾日益加深着,随着时间的流逝,就愈来愈表现得突出。于是年轻的主子开始骂他了,尤氏对凤姐儿说:“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了,才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请听,这里有个“不过”,也就是说就这点功劳,又早已过去,还这样倚老卖老,没完没了吗! 哼! 焦大!有什么了不起! 贾府上下都曾对他另眼相看过,那么还要怎样才算报答他呢?! 尤氏一肚子的不满和不屑,又说:“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好酒,喝醉了无人不骂。”尤氏的话接触到了问题的实质,年高伏侍过父母的人,就算给脸,也还有一个“度”的问题,现在焦大真正是讨人嫌到了极点! 只养着他,不用派他差使,尤氏愈说愈气,最后给他一个结论:“只当他是个死的就完了。”而王熙凤却想出一个更好的主意:“何不远远地打发他到庄子上去就完了?”想想看,这都是什么心地! 于是过去的、现在的、老的、少的、主子、管家、男的、女的,各种闲话,诸般嘴脸,都在他心里起着作用,他的身上同样负载着整个封建社会关系的总和。他心中充满了恨,但更充满了爱! 在他的一生中,曾倍受宠信,祖宗也另眼相看过,于是他开始把自己的命运和这一家族真正地融化在一起,年复一年,创业的已作了古,尽日里在他眼前晃动的后代儿孙,都是些安富尊荣,偷鸡戏狗的料,没有一个运筹谋画、创功立业之才。慢慢地他的雄心变成了灰心,期望变成了幻灭,竭忠尽智化为愤懑不平,兢兢业业降为不顾体面。鲁迅深深了解他内心的不平静。所以他说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其实,焦大并不想爬在谁的头上,他只不过希望这诗礼簪缨之族永远繁衍昌盛,子孙们进禄加官,而自己最高的愿望,也不过想做一个有体面的,地位特殊的老家人而已。但是贾家的子孙目今已丢光了从死人堆里爬出爬进,九死一生,挣家业的奋斗精神。时过境迁,享荣华,受富贵的主子哪里还记得他喝过马溺,因此而落入冷遇。他和贾家的当权派中间,不仅隔着深深的代沟,又隔着高高的主奴之间不可逾越的屏障。这一切对善良、热情、自尊心、进取心都极强的焦大是沉重的打击。四周的黑暗重压,使他的自尊转化为一种郁结不平之气,他借酒浇愁了,他的骂,是理想破灭后悲剧性的愤怒和抗争!他不仅有理想破灭的悲哀! 而且有不甘心这种理想破灭的更大的悲哀! 他像一头受了伤的狮子一般的狂怒起来,声言要“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这是几十年前,在战场上厮杀的焦大留在心底的豪气! 拍上欺下的狗腿子如何放在焦大的眼里;就是贾珍、贾蓉也不过是忘恩负义,灭绝人伦的畜生! 我焦大舍生忘死地救起了你们的太爷,难道为的是让你们这些人“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吗?是酒,把他性格深层的积郁完全勾出来了,用酒盖脸,索性撕去那层脉脉温情的面纱,裸露出一个受了创伤的灵魂。焦大的内心是沸腾的,这个老奴想起了那两肋插刀的战斗年月,经过了非常惨重的伤亡之后,他以顽强的毅力及独特的体魄而幸存下来,他即怀着博取战功改变处境的憧憬和愿望;又受着宗法制度主奴不同道德标准的浸染和毒害;更重要的是他有着劳动人民善良朴素的心地和品德。可能青壮年的焦大还不会这样江河直下般地骂出了那么一大串,说不定他还是个讷讷寡言的小伙子,但在他那焦炭似的身躯里,并不是只埋着一根直直的肚肠,他恰恰是有思考,有灵魂的很复杂的人。他被揪翻捆倒,便乱嚷乱叫要到祠堂去哭太爷去! 这是真正的焦大! 他要哭那失去了意义的一生! 是的,受了气,坐在那里咕哝几句不是焦大;低声下气,隐忍不言也不是焦大,引来叛军,杀入贾府也不是焦大,只有愤怒到极点仍想着“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才是焦大! 这是由于有着特殊经历、身份,而产生的独特的心情和口吻! 焦大性格中的爱和憎,美和丑,积极与消极,狂悖与守理,都在内心深处互相渗透、交织,性格内涵的丰富,真正是说不尽的! 古往今来,忠奴义仆多矣! 他们缺少的是焦大的自尊和豪气,从青年到老年,在人生那漫长的道路上,时间和空间像巨大的浪头,不断冲过来,卷回去,那好强、勇敢、有生活理想和追求的青年焦大,就像那海边的礁石一样,年深日久,变化不少但并没有消蚀殆尽,各种因素诱发了燃点,一场骂,又冒出了焦大本质之光! 但他老了,好汉失去当年勇,虎落平阳无威风。尽管如此,却十分符合这一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并没有离开人物那稳定的一贯的本质特点。这一段是焦大一生中的一个横切面,曹雪芹从这个人的一生经历中,从他的现实处境中,综合了纵的横的各种因素,仅仅提取出来了一点点精华,这却是一个人的本质的突现!在“主子使奴才,奴才不服管”这样简单平凡的小事中,展示了如此复杂深邃的性格。只有千把字,然而,这足够了!
“创作”本来意味着从来没有的东西,第一次从人生的地平线上涌现出来,它所以可贵是因为不能模仿,无法因袭,它是作家用智慧、才华、阅历、经验、理性、感性、眼泪、鲜血孕育诞生的有血有肉的活的形象,“百战功成两鬓华”的焦大,实在是埋在珠光宝气之中,暗淡得引不起人家注意的人,但他那充满痛苦、不平、矛盾、动荡的内心是多么的富有思想容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