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以后的话本小说成为市民群众自我表现、自我娱乐的文学形式,不再仅仅是文人们自我发泄情感的工具。在作者和读者相互反馈中,读者越来越发挥着重要的影响,因此,作者就不得不去精心设计丰富而新奇、曲折而紧张的故事情节,以满足读者特殊的审美需要。这样,追求丰富而曲折的故事情节也就成了话本小说的一个最为突出的审美特点。所以,一般说来,话本小说是一种典型的情节小说。
在众多的话本小说中,《苏知县罗衫再合》在体现故事情节的丰富性和曲折性上堪称上乘之作。小说描述的是一个家庭悲欢离合的故事。故事发生在明代永乐年间,殿试中式的进士苏云被授予金华府兰溪县大尹,不料在赴任途中遭贼人抢劫,尽管自己幸免一死,妻子郑氏却被贼人徐能劫去。不久,郑氏意外地得到了徐能之弟徐用和管家朱婆的帮助,寻机逃脱了魔掌,当晚在尼庵旁的厕所内生下了儿子。为了能在尼庵住下,郑氏又不得不将儿子丢弃路旁。奇巧的是,追赶郑氏的徐能正好路过此地,将其子捡回收养。十九年后,取名徐继祖的苏云之子考得功名,当上了监察御史。此时,苏云夫妇申冤的诉状也到了官府。经过两件罗衫的对证,徐继祖弄清了自己的身世,认了父母,同时也惩处了贼人,报了世仇。
在这篇万字小说中,情节之丰富在话本小说中实属少见,若稍加敷衍就足以构成几个场次的连台戏: 苏云赴任、舟中遇盗、徐能逼婚、郑氏脱险、尼庵产子、苏雨寻兄、祖孙相遇、夫妇鸣冤、计擒凶贼、罗衫再合。真是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无所不有。小说这种浓重的戏剧性使作品极宜在舞台上搬演。为此,同一故事的戏剧就有不少,其中有见于《元曲选》的张国宾《公孙汗衫记》,见于《古本戏曲刊》无名氏《罗衫记》传奇,明末沈璟的《合衫记》传奇,刘方的《罗衫合》传奇等。
作者既是一个讲故事的能手,也是一个熟练运用话本这一文学形式的高手。完整的入话、入话与正文之间的自然浑成的衔接,使小说在结构体制上成为后来的话本小说范本。由于话本小说从说话艺术脱胎而来,不可避免地受到说话艺术的影响,话本小说体制特殊性就是这种影响的产物。话本一般由入话和正文两部分组成,入话是小说整体的有机部分,在结构上对正话起着铺垫、映照的作用。本篇小说的入话形象生动,作者通过酒色财气的对话,告诫人们对之应采取节制的态度,这一寓意直接给正话以鲜明的提示,使正话的情节得以顺理成章地展开。
作为一篇情节小说,作品给予读者以情节上的满足。但倘若不以听故事为满足,那么,这篇小说不但人物性格的塑造谈不上,就连事件的本身也有不合逻辑的地方。以主人公苏云为例,他是一个两榜进士,即使遇盗被劫,财物官诰都已失落,凭他乡会两试的同榜、座师都是朝廷官员,何至十九年之后才脱离困境?小说对这样一个关键人物的处理是欠妥的,经不起推敲。造成这种缺陷的并不是作者缺乏那种生活经验,而是传统的审美格局和宋元以来市民小说的表现路数束缚了他,使他片面追求情节,只注意戏剧外壳的逻辑性,对事件的内容,尤其是人物性格的内在逻辑缺乏注意,为情节而情节的倾向是比较明显的。小说让苏云之子成为仇人徐能养子的情节,本应该是一段极能表现人物性格的内容,但由于作者所理解的情节只是一种抽象的结构,所以在徐继祖身上不可能揭示出更多的内容,除了好奇心的满足外,不可能给读者留下深刻的人生问题方面的印象。
这篇小说被编入《警世通言》,但它的故事的渊源发端于唐代,《太平广记》卷128引《闻异录》中《李文敏》一则,就有这一故事的梗概;卷121引自《原化记》的《崔尉子》,叙述更为详细;卷122引自《乾巽子》的《陈义郎》也属于同一类型的故事。明人《剪灯余话》中《芙蓉屏记》的情节虽不相同,类型却相似。总之,这类题材以故事的叙述形式为群众喜闻乐见,而本篇以其叙述的委曲详赡在同类小说中具有集大成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