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叶绍袁
初四日,壬子。曈昽日出矣,方鼓枻,又雨。过石门,颓墙废垣,残毁驳裂,野店无烟,晨星数点,兵火后光景,真可太息。次塘西,又值虏舟,幸疾雨飞注,虏遥不见。津梁疲矣,迷途生怅。昏雾归鸦,荻花无语,又如僰道漏天,淋漓不止。正彷徨间,有漾永庵,屹然水湄,系缆而登。主僧嗣明,留宿水阁中。绿萍覆池,衰柳依依堤上,笼烟曳雨,满目凄凉。
——《甲行日注》
〔注释〕 曈昽:太阳初出由暗渐明情景。 鼓枻(yì):枻,船的桨舵,鼓枻是扬桨驾舵,船起行。 石门:镇名,今属浙江桐乡市。 津梁疲矣:翻用《世说新语·言语》“此子疲于津梁”。津梁:佛家语意为引渡众生,叶氏此时已易僧服,故借此表示奔波疲惫。 僰(bó)道:古县名,治所在今四川宜宾西南,在此借喻如蜀道之难。
〔赏析〕“初四日,壬子”日记是叶绍袁父子出亡第七天的载录。九月重阳前后通常是一派秋高气爽,自然氛围呈开朗状居多,这年却是秋雨淋漓、阴冷凄清,叶氏别家流亡以来终日困苦在雨舟中。这天拂晓后眼见日照渐朗,心绪不禁为之一宽,谁知小舟刚启行,又转了雨。自然景象与心境互为渗合,本就沉重阴郁之极,而舟过石门镇,触目皆是兵火后光景,疮痍满目,炊烟不起,更觉惨不忍睹,哀涌心底。
前人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诚是笃论,不独诗如此,文亦如此,《甲行日注》随处可以拈举为证,这则日记即是一例。“颓墙废垣”四个短语组合的一幅图像,深沉地道出了叶绍袁的痛苦。
折叠转进,张弛兼用,是叶绍袁控纵文笔的一个大特点。晴雨递变、心态随着自然和社会的景象已有几番折转,紧接以“又值虏舟”,惊波叠起,心旌摇荡,递增出一个大起落,“幸疾雨飞注”的掩护,“虏遥不见”则张而又弛。这样,一“疲”字,一“怅”字,自然真切,情溢纸端,人物形象也跃现了。“昏雾归鸦,荻花无语”,实是惊心一日、凄苦一日的总写,鸦犹有归宿处,人则无所归!荻花无语自摇曳于风雨间、水荡中,人岂不犹如这无语之草花?然而,正在无语彷徨,忧思百结之时,“有漾永庵,屹然水湄”,又出一转折,勉强有一夜可寄居处所了。
《甲行日注》中出现大批僧人,接应着困顿哀苦中的叶氏父子。虽已难以详考这大批僧人行迹生平,但是这系一支隐身于释门的地下抗清阵线,则很清楚,把握这一点,对理解阅读《甲行日注》关系甚大,《日注》原非只是一部善写景物的小品而已。事实上,即以写景而言,也只是如前述的那样乃心境的外现,本则日记结句的“绿萍覆池,衰柳依依”的描述,究其实情,应是“留宿水阁中”与住持僧人嗣明夜话时的心态表现。嗣明,这个法号正可耐人寻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