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内容
光线暗淡的人生的黄昏,
对她的回忆日趋淡漠,
弹奏一曲深婉的恋歌,
为她模糊的形象上色。
这颜色苏醒于春天的
金色花的花粉,
这颜色融于方醒的
杜鹃的啼鸣,
这颜色由一轮圆月
往番石榴树荫里倾泼。
她的形象随同晨曲
在我的心空萦回,
她的形象和弦索的咏叹
把蜃景投入我的眼睛,
她的形象用胸中的血染红,
是我梦中的嘉宾。
圣蒂尼克坦 1940年1月13日
(白开元 译)
赏 析
一些评论者对泰戈尔末年诗作的质量褒贬不一。泰戈尔生命最后阶段的创作,有评论家认为“越上年纪,变得越朴实”。传记作者纳拉万对此有较细致的评论,一方面泰戈尔的宗教感情在晚年愈发浓厚、深沉,另一方面语言和情感却“有一种来自广博阅历的直率和简洁”(V.S.纳拉万《泰戈尔评传》)。纳拉万的点评是很中肯到位的。诗歌是心灵的直接反映,当我们过于纠结于诗之为诗,沉溺于雕琢辞章华句时,便会失去诗歌原本的意义,忘却了曾经最朴实无华的那份感动。此时,泰戈尔的诗歌语言和情感表达已经相当圆融了,他的诗作不再是打磨后多彩的钻石,而是直接捧出的心脏。
《上色》是一首怀人诗,具体是怀念哪一位女性我们不得而知。循着诗人的生命轨迹摸索而去,尚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晚年的泰戈尔身体状况一直不是很好,因病服药是日常功课之一。1937年9月泰戈尔在常坐的椅子上突然不省人事,医生的抢救才把他从死神身边拖了回来,那次昏迷足足有两天。自打那次昏迷之后,泰戈尔更显衰老,“一般人进入垂暮之年,往往容易怀旧,泰戈尔也是如此,他喜欢在闲谈中回忆往事……泰戈尔晚年回忆最多、谈论最多的人就是他的五嫂。”(董友忱《泰戈尔画传》)泰戈尔的五嫂迦窦姆波莉与他年纪相仿,是泰戈尔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之一。在泰戈尔母亲去世后,她便开始担负起照顾泰戈尔生活的责任,她不仅给予了泰戈尔母亲般的关爱,还是他少年时期的知己,在文学上他们也很有共同语言。可是就在1884年泰戈尔新婚半年后,她突然自杀了,年仅25岁。这带给泰戈尔极为沉重的打击,可以说这是他一生中最为悲伤的时期。他日后作品中许多美丽的女性形象都是以五嫂为原型的。黛维夫人的回忆录提到1939年泰戈尔第三次来她家度假时,突然问她(黛维夫人)的丈夫:“你有一个嫂子吗?如果一个人没有嫂子,他就缺少了生命最主要的礼物之一。”(梅特丽娜·黛维夫人《家庭中的泰戈尔》)在他暮年写作的《我的童年》里,也浸润了对五嫂的思念之情。
全诗分三段,一段为一句。读起来,像三段式的慢板,优美不失端庄,伤感而不伤情。伤感,似乎总是不分时代、不分国界地被诗人们所热衷,不论是为了爱情,为了逝去的时间与生命,还是为了生活中不易察觉的些微情绪。让情感和言辞熨帖地合为一体是件相当困难的事,多一分则稍逊,少一分则不足,但泰戈尔做到了。柔和的伤感从这首诗的第一句就缓缓流淌而出。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语言:“光线暗淡的人生的黄昏,/对她的回忆日趋淡漠,/弹奏一曲深婉的恋歌,/为她模糊的形象上色。”垂垂老矣,尘满面,鬓如霜,昏聩的记忆,昔日的面容已渐淡漠。佝偻到胸口的白头,低垂在芒果树的绿荫下,午后的小憩,你向“我”走来,颓唐地试图记起,你的形象。提笔为你“弹奏一曲深婉的恋歌”吧,用文字为回忆上色。
“颜色”是回忆中你的形象,它在人生的暮秋萌发,苏醒于记忆的春天。春天灵活,朝气蓬勃,它是记忆中少女模样的你。灿烂的金色花粉宛如你的容颜,杜鹃的啼鸣恰似你的音色,你的活力更似倾泼在番石榴树荫里的圆满月色。“我走去,蹲下,又把手伸入/小溪,似乎想舀些水喝,/这时,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站在我上方,带着昔日的神色。”(哈代《仲夏晚》)回忆永远变不成真实,就像水中人影,近在眼前却幽冥相隔。第二段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形象而不真实的美。这种形象却不真实的美,不是少年时代企图用语言锤炼出来的工艺,而是记忆实实在在的写照,真实感人,不矫情不造作。
这样的上色究竟能不能成功呢?恐怕连诗人也不知道,毕竟不是拿着照片给照片上色,涂来抹去,形象好像还是那么地飘忽。停下来,她在极近极远处等待;伸出手去,又从指缝间逸散。她的形象“随同晨曲/在我的心空萦回”,和着“弦索的咏叹/把蜃景投入我的眼睛”。萦回的余音和凭空的蜃景,让模糊的形象变得更加虚无,但是却渗透了“我”每一寸灵魂,因为她的形象是用“我”“胸中的血染红”的。对一个参悟了茫茫生死的人而言,这或许已经足够。所以在诗行的最后,诗人向她吐露心意——“我”灵魂中的至美,不论是何种结果,你永远都“是我梦中的嘉宾”。
倘若偶尔在繁嚣的人境,
你的音容暂从我的心头隐退,
不久,你惝恍迷离的幽影,
又在我孤寂的时刻重回,
如今,那黯然无语的时刻,
还能唤回你前尘历历,
无人理会的哀思,会诉说
以前未敢倾吐的悲戚。[1]
(刘 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