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邦什博栋与弟弟罗希克相依为命,邦什博栋依靠祖传的手工织布手艺养家。为了弟弟,他节衣缩食,并且没有娶妻成亲,一心想攒够钱为弟弟娶妻,并为他选定了结婚的对象。罗希克聪明且多才多艺,但是他从来不屑于织布机上的工作,也不乐意帮助哥哥做这种工作。他想得到一辆自行车,但是哥哥为了给他攒结婚的钱,而没有答应他的要求,这使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他发誓不再依靠哥哥,要靠自己的能力挣钱买自行车和娶妻,于是跟随马戏团离开了家。但是他尝到了在外工作的艰辛,生活十分潦倒窘迫。十分偶然的,富商贾诺基·农迪青睐于他,因他的织工种姓而欲选他为婿,他立即借这个机会翻了身。婚后,当他踩着作为聘礼的自行车,衣着光鲜地还乡时,哥哥已不在人世。等待他的,只有哥哥日夜在织布机上劳作,用生命的消耗为他换来的自行车。
作品选录
三
这时候本村财主家的一个男孩买了一辆自行车,正在练习骑。罗希克拿过这辆车,在很短时间内就掌握骑车的技术,他仿佛觉得脚下长出一双翅膀似的。骑在车上感到何等奇妙,何等潇洒,何等快活呀!它简直就像毗湿奴大仙的神辇,无论多么远的距离,骑上它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抵达。它那两只轮子宛如旋风一样,载着骑车人风驰电掣般地向前疾速飞奔。在大史诗《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所描绘的时代,人们有时会得到天神的法宝,而自行车简直就像是这种法宝一样。
罗希克认为,如果没有一辆这样的自行车,那就是枉活一世。再说,价格也不算太贵,总共才只有一百二十五卢比!支付一百二十五卢比,就可以获得一种新的力量——这多么便宜呀。毗湿奴的大鹏鸟和太阳神的双马童没有使创造神少受苦,而为了因陀罗的大耳神驹他不得不去搅动大海。然而,这种自行车却超过了宇宙间一切生灵的速度。只花一百二十五卢比,靠在商店一个角落里的墙上等一会儿,就可以得到这种自行车。
罗希克曾经发誓不再向哥哥要东西,但是他现在不能再信守自己的誓言了。不过,他的索要方式多少有点变化。他对哥哥说:“我要借一百二十五个卢比。”
罗希克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向邦什博栋开口要东西了,这使他感到比身体生病还痛苦。因此,当罗希克向他提出借钱要求的一瞬间,邦什博栋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想:“让一切统统都去见鬼吧!再也不能这样抠抠搜搜地过日子啦——我要把一切积蓄都交给他。”接着他又想到:“那么,家族的传宗接代又该如何实现呢?家族会断绝香烟的!如果给他一百二十五卢比,那么,还有什么剩余呢?借?他能还得起一百二十五卢比吗?如果能还,那我就可以死而安心了。”
邦什博栋狠下心来,说道:“你在说什么?我到哪里去给你弄一百二十五卢比呀?”
罗希克向他的朋友们扬言说:“我拿不到这笔钱,我就不结婚。”
这话传到邦什博栋的耳朵里之后,他说道:“这倒很有意思!本来只需要给新娘一笔礼钱,现在看来不给新郎也是不行的。上溯七代列祖列宗,从来还没有听说有这种事。”
从那以后,罗希克对哥哥采取了公开对抗的态度,他不再到织布机上来干活了。有人问起不干活的原因时,他就说:“我生病了。”可是,除了不在织布机上干活外,在吃饭和娱乐等任何方面都看不出他生病的迹象。邦什博栋有些伤心,他对自己说道:“算了,以后我也不叫他干活了。”他很生气,于是就更加折磨起自己来了。特别是那一年,由于全国开展了抵制洋货的“斯瓦代湿”运动,手织布的价格猛涨起来,而且需求量也大大增加。那些已经改行的织布匠,几乎全都回到织布机上来了。织布机上的梭子犹如为冈耐沙大仙驾车的神鼠一样,日夜不停地在孟加拉家庭的织布机上穿来穿去。现在,织布机哪怕只停一分钟,邦什博栋心里也会很着急。这时候如果罗希克能帮他一把,那么,六个月内就可以获得两年的收入,可是罗希克并没有帮助他。所以,邦什博栋只好拖着病弱的身体,拼命地干活儿。
罗希克几乎不再回家,一直在外边逛游。但是,一天傍晚,邦什博栋的两只手已经不听使唤,后背痛得仿佛断裂一样,织布机上老是出毛病,为排除故障他白白地浪费了时间。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手风琴奏出了勒克瑙民间乐曲的旋律,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听到手风琴声音了。以前,当他一边干活儿一边倾听罗希克弹奏手风琴的时候,他心里总是充满骄傲和喜悦,而今天他完全没有那种心情了。他停下织布机,走进院子,只见罗希克正在为一个陌生人弹奏手风琴。看到这种情景,他那被热病烧得疲惫不堪的身体简直像着火了一样。于是他就不加考虑地把弟弟数落了一顿。罗希克气呼呼地回答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吃你的饭了!”
邦什博栋说道:“再说大话也没有用。我知道你有多大本事!只学财主老爷的派头,弹弹琴,那是不行的。”说完他就走进屋里,在席子上倒下来,他已经不能再坐到织布机干活儿了。
罗希克今天弹琴,并不是为了同他的朋友一起消遣取乐。原来有一个马戏团来塔纳弋尔演出,罗希克想进那个马戏团工作。所以,他就把自己知道的乐曲一一弹给团里的一个工作人员听,以便让他了解自己的才能。正在这个时候,邦什博栋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并且带来了很不合拍的另一种曲调。
到今天为止,从邦什博栋的口中从来都没有说过如此严厉刻薄的话。他自己对此都感到很吃惊。他仿佛觉得是别人通过他的口说出了这样难听的话。邦什博栋用令人痛心的言词把弟弟斥责了一顿之后,他已经不可能再保存他积攒的那笔钱了。恰恰是因为钱才发生了这种出人意料的事情,所以他对这笔钱很生气——这笔钱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幸福。罗希克是他最疼爱的人,在他的心目中开始浮现种种回忆。那时候罗希克还不会清楚地喊叫“哥哥”;他老是喜欢用他那双调皮的小手乱抓织布机上的线纱,因此保护好线纱就成了一件难事;哥哥一伸出双手,他就会从别人的膝上跳下来,飞快地扑到哥哥的怀里,还抓住哥哥乱蓬蓬的头发,使劲拉扯;他总想用他没有牙齿的小嘴去咬哥哥的鼻子。当邦什博栋清晰地回忆起这一切的时候,他内心里痛苦极了。他再也躺不住了。他用低沉的声音叫了几声弟弟,但是没有听到回答,于是他就支撑着发烧的身体站了起来。他走出屋门,只见茫茫暮色中罗希克一个人坐在门边的台阶上,身边放着手风琴。邦什博栋从腰上解下那条宛如蛇一样细长的钱袋,用近乎哽咽的声调说:“拿去吧。这些钱都是为你攒的。我积攒这些钱本想为你娶媳妇用。但是看到你流眼泪,我就不能再保留了。我的弟弟,我的戈巴尔[1]我已经精疲力竭了。你拿去买自行车吧,或者买些你喜欢的东西吧。”
罗希克站起身来,用强烈的语调发誓说:“自行车一定要买,媳妇也一定要娶。但我要用自己的钱去办这一切。你的钱我不要!”他说完不等哥哥回答就匆匆走了。兄弟俩再也没有可能谈论钱的事了,而且谈论别的事也不可能了。
四
罗希克最忠实的崇拜者戈巴尔,今天因为受到了委屈而远远地躲着他。戈巴尔故意想让罗希克看到,他一个人去钓鱼了,今天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叫罗希克跟他一块儿去。至于绍罗碧,就不用提了,她几乎跟罗希克闹翻了,简直像要争吵一辈子似的——但是她由于找不到机会向罗希克清楚地解释那场可怕的争吵而心里委屈,所以,她只好常常暗自流泪。
就在这期间的一天中午,罗希克来戈巴尔家叫他,亲切地揪他的耳朵,胳肢他使他发笑。起初,戈巴尔还奋力反抗,甚至做出要打架的样子,可是没过多久就坚持不住了;两个朋友又喜笑颜开地聊起来。
罗希克说:“戈巴尔,你想不想要我的手风琴?”
手风琴!这是多么贵重的礼物啊!即便是迦利时代[2],也不会有这种事啊!但戈巴尔对于他喜爱的东西,向来是毫不犹豫地拿了就走的,如果没有人阻拦,他当然就更不会客气了。所以他马上收下这部手风琴,并且说由他保存,不过要想让他归还,那是办不到的。
在罗希克呼叫戈巴尔的时候,他当然知道,另一个人也一定会听到的。但是这种判断今天并没有得到证实。于是他就对戈巴尔说:“绍丽在哪里?叫她一下吧。”
戈巴尔走进屋里,回来说:“绍丽讲她现在没空儿,她在晒豆子。”罗希克心里觉得好笑,他说:“走,我们去看看,她在哪儿晒豆子。”罗希克走进院子一看,那里根本没有什么豆子。绍罗碧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已经来不及躲藏,于是就背过脸去靠着土墙的角落站立着。罗希克走到她身边,企图劝她转过身来:“绍丽,你生气了?”绍罗碧扭扭捏捏摆脱了罗希克的纠缠,仍旧脸对着土墙站着。
有一个时期,罗希克别出心裁地用各种颜色的丝线绣制一幅被面。姑娘们绣花都用现成的花样,但是罗希克绣制图案全凭自己的想象。在罗希克绣制被面的时候,绍罗碧总是聚精会神地用惊奇的目光瞧着他;她心里常常想: 像这样好看的被面恐怕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了。就在那幅被面快绣完的时候,罗希克开始对刺绣感到厌烦了,所以那幅被面就没有绣完。为此绍罗碧心里十分难过;不知有多少次她恳求罗希克做完这项工作。只要坐下来再绣两三个小时,就完成了。可是,一旦罗希克对某项工作失去兴趣,谁也无法再强迫他去做。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少日子,可是昨天夜里,罗希克忽然醒来,就把那幅被面绣完了。
罗希克对绍罗碧说:“绍丽,那幅被面绣完了。你来看看吧。”
他费了许多口舌才劝说绍罗碧转过身来,但她又撩起纱丽蒙住了脸——当时她的两颊挂满了泪珠,她怎么好意思让别人看到自己流泪呢!
罗希克花费不少时间,才和绍罗碧恢复了以前那种融洽的关系。最后,他们两人的关系大大向前发展了,绍罗碧又开始为罗希克带来蒟酱叶了,这时候罗希克就在院子里展开了那幅被面,绍罗碧心里十分高兴和激动。最后罗希克说道:“绍丽,这幅被面是我为你绣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当时绍罗碧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学会向别人索取贵重的东西。戈巴尔严肃地训斥了妹妹。对于一个人内心里这种细微的感情他是毫无体验的。他认为,因为害羞而不敢接受自己渴望得到的东西,这分明是一种虚伪的表现。为了避免白白浪费时间,戈巴尔索性自己把被面叠好,送到屋里去了。一场纠纷就这样结束了。从此他们友爱的列车又沿着从前的轨道继续前进了,这也是两位少男少女内心里的渴望,因此他们两人都非常高兴。
那一天,罗希克又像以前一样,同村里的所有男孩女孩都恢复了良好的关系,只是一次也没有再走进哥哥的家门。
清晨,给他们做饭的那位中年寡妇来问邦什博栋:“今天做什么饭?”
当时邦什博栋还躺在床上。他说:“我身体不舒服,今天什么也不想吃。你去把罗希克叫回来,给他做饭吃吧。”
这位女人说,罗希克已经告诉她,今天他不在家吃饭。大概,有人请他。邦什博栋听了之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用盖在身上的被子蒙住头,侧过身子继续倒在床上。
那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就在那天晚上,罗希克跟随马戏团走了。冬夜,天空升起了半轮新月。集市散了,人们纷纷离去;只有那些住在很远地方的人们,一边说着话,一边沿着田间小道朝前走着。赶车人裹着棉袍,在一辆没有载货的空牛车上打瞌睡;两头牛拉着车慢悠悠地向自己的家走去。村子里几户人家在牛棚里焚烧干草,袅袅浓烟在平静无风的冬夜凝聚成一股股冷雾,徐徐落在村边的竹林里。当罗希克走到林边,再也看不见自己村子里笼罩在淡淡的月光下那片浓密树林的时候,他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此刻他要回去并不困难,但是他的决心丝毫没有动摇。“我自己不能挣钱,总是吃哥哥的饭,”罗希克心里想道,“无论如何也要洗刷掉这个污点。如果不能用自己赚的钱买一辆自行车,那么我今生今世决不回家!”家乡弯弯曲曲的河岸,福海般宽阔的池塘,帕尔衮月田野里的芬芳,恰特拉月芒里园中嗡嗡飞舞的蜜蜂——这一切统统都留在身后了。这里的友谊,这里的欢乐也留在身后了。一个陌生的天地、一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和无法预测的命运正在前面等待着他。
五
罗希克一向以为,织布工作十分枯燥乏味;他总觉得,其他任何工作都比织布工作好。他认为,一旦冲出狭小的家庭圈子,走向广阔的天地,就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了。所以,他怀着喜悦的心情踏上了出走之路。他根本没有想到,出门在外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需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有所成就。一个人站在外边观看远处的高山,就觉得那山很近,仿佛只要用半个小时就可以爬到山顶。罗希克离开家的时候,正是这样想的。他以为,只要离开村子,就能轻而易举地很快实现自己的理想。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要到哪里去。他发誓,总有一天他要亲自把自己归来的消息带回家乡。
罗希克一走上工作岗位就明白了,只有从事无报酬的劳作,才能赢得周围人的尊敬,而且他曾经多次获得过这种尊敬。但是当你为了获取报酬而工作的时候,甚至都没有人同情可怜你。当一个人从事无报酬工作的时候,他就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仔细琢磨把工作做得更好;因为他对工作十分感兴趣,所以他就会在工作中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并且会感到这是一种享受。但是从事赚钱的工作,却没有这种兴趣可言,这就好像是在小船上劳作一样,船上没有可以借用的顺风之帆,他只能像船工一样不停地划桨和撑篙。罗希克作为一个观众在观看马戏的时候,就觉得马戏十分有趣。可是,当他一进入马戏团工作之后,这种感觉就完全消逝了。如果某种东西不再使人们感兴趣,如果这种东西每天无休止地缠着人们不得解脱,那么,这种东西就是世界上最令人讨厌的东西。罗希克每天被困在这个马戏团里,心里感到十分烦躁。他经常梦见自己的家。夜里醒来,周围一片漆黑,一开始他仿佛觉得自己睡在哥哥的身边;过了一会儿,当他完全清醒过来之后,他才发现哥哥不在他身边。在家的时候,每逢寒冷的夜晚,他在睡梦中都会感觉到,哥哥怕他着凉,总是把自己的衣服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现在罗希克寄人篱下,半夜里觉得浑身发冷的时候,总以为哥哥会来为他盖被子;他仿佛在等待哥哥,可是等了很久,哥哥都没有来,于是他就生起气来。就在这时候他醒了,这才想起来,他不在哥哥身边,同时他还想到,此时此刻大概哥哥正坐在床上,心里一定会很难过,因为他不能在这寒冷的深夜把自己的衣服盖在弟弟的身上。罗希克一想到这里,就决定: 明天早晨,起床之后就回家去。可是,他早晨醒来之后,又默默地一再劝慰自己,并且固执地发誓说:“我要赚够结婚所需要的钱,骑着自己买的自行车回家去。不然我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也不配叫罗希克。”
有一天,马戏团团长粗暴地骂了罗希克,管他叫下流的织布匠。罗希克把几件可怜的衣服、水罐、盆碗留下抵债,自己空着两手,当天就离开了马戏团。这一天他没有吃东西。黄昏,他看到一群牛在河边无忧无虑地吃草,于是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种羡慕之情,他想:“大地对待飞禽走兽真像是亲娘——她用自己的双手把青草送到它们的嘴边,可是对待人类,她倒像是后娘,所以,周围这样一片广阔土地却是空空的,人在这里找不到一点可以吃的东西。”罗希克走到河边,用双手舀水,喝了几口。
“河流既不知道饥饿,也不知道干渴,没有忧虑,也没有追求,没有家,也不需要家。现在黑夜已经降临大地,可是它仍然毫无目的地静静地向前流淌。”罗希克一边凝望潺潺流水,一边这样默默地想。大概他觉得,如果抛弃这艰难的人生,纵身投入这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碧波之中,那他就会获得彻底的解脱。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青年走到他的身边。这个年轻人放下肩上的包袱,取出一些米饭团,倒上一些水,搅拌几下,就准备吃晚饭了。罗希克看见这个人,就产生了一种新奇感。这个年轻人脚上没有穿鞋,下身裹着围裤,上身穿着一件上衣,头上缠着头巾,一看这身装束,就知道他出身于富贵之家。可是罗希克不明白,为什么他像个脚夫一样,自己扛着包袱走路。两个人很快交谈起来,罗希克也饱饱地享用了一顿米饭团子。这个小伙子原来是加尔各答一所大学的学生。大学生开了一个经营国产布匹的商店,他就是来这个村镇集市为商店采购国产布匹的。小伙子的名字叫苏博特,属于婆罗门种姓。他为人落落大方,不怕吃苦。他白天一整天都在市场转悠,晚上就来这里吃米饭团子泡水。
看到这种情景,罗希克感到十分羞愧。同时他又觉得自己仿佛“获得了解脱”。他也可以光着脚给别人扛东西。当他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就觉得人生的道路立即在他面前变得宽阔了。他想到:“今天我不会再忍饥挨饿了——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给人家扛东西了。”
当苏博特扛起包袱准备上路的时候,罗希克阻止他说:“这包袱由我来扛吧。”苏博特表示不赞成,这时罗希克对他说道:“我是织布匠的儿子,就让我来替您扛吧,只求您把我带到加尔各答就行。”“我是织布匠”——以前从罗希克的口中从来没有说出过这样的话——但今天这种思想障碍被克服了。
苏博特高兴得跳了起来,他说:“你是织布匠!我出来就是要寻找织布匠的。现在,织布匠人的劳动价值如此之高,甚至都找不到愿意到我们纺织学校来任教的人。”
罗希克来到加尔各答后,就担任了纺织学校的教员。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除了支付房费外,罗希克还积攒了一些钱,但是现在距离购买自行车的目标还十分遥远,就更谈不到为新娘购买婚礼花环了!在这期间,纺织学校突然红火了一阵子,现在又突然衰败下来。起初,委员会的先生们说得头头是道,可是一开始做起来,却是一团糟;他们从各地运来了各种各样的织布机,最后织出来的全是废品,委员会一次又一次地开会讨论,也无法决定应该把这些废品扔到哪个垃圾坑里去。
罗希克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一心想要回家去,为此他常常心神不宁。家乡的种种景物,甚至就连一些微不足道的生活细节,常常十分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祭司那个半疯癫的儿子,邻居家的那头小黄牛犊,犹如两个高大武士一样、生长在河边路旁的两株大树——那株被须根缠绕的棕榈树和无花果树,树下那座长期无人居住的小屋,生长在那片低洼地上的晚稻,竖立在深水旁边的织渔网用的竹竿,静静地栖息在竹竿上的鱼鹰,黄昏时分从渔村传出来的阵阵歌声,一年四季弥漫种种花香的林阴小道;此外,还有他那些忠诚的朋友,那个好动的戈巴尔和那位用衣襟兜着蒟酱叶、睁着一双大眼睛瞧着他的绍罗碧。所有这一切——景物、芳香、声音、友谊、爱情、痛苦,每天都萦绕在他的脑际。罗希克在家乡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才能,在这里统统都被埋没了,在这里已经没有他的用武之地;这里的商店和市场出售的都是机器生产的产品,这些产品不仅使手工制品相形见绌,而且简直不给它们立足之地。纺织学校的教学工作也只是对实业的一种嘲弄,无法使罗希克的心灵得到慰藉。他就像飞蛾一样,被马戏团的灯火所吸引,险些走上了毁灭之路——全靠积攒钱财的坚定决心才使他得救。在整个人世间,对他来说,只有通向家乡的那条道路被完全堵住了。正因为这样,回家的渴望才每时每刻使他感到痛苦不堪。起初,他对纺织学校还是抱有很大希望的,可是现在他的希望已经破灭。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领到工资了,因此他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罗希克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回到哥哥身边去,他要克服羞愧感,低着头向哥哥承认,他这一年的出外谋生遭到了巨大的失败。
罗希克的心情很不好,就在这个时候他的邻居开始大张旗鼓地操办起喜事来,傍晚的时候,吹吹打打,鼓乐齐鸣,新郎来迎亲了。那天夜里,罗希克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缠着头巾,身上穿着红色绸衫,可是不知为什么却站在村边的竹林里。村里的孩子们向绍罗碧逗趣说:“你的新郎来了!”绍罗碧气得哭起来——罗希克想跑过去教训他们一下,可是他的衣服和头巾却被竹枝挂住了,他怎么也走不出来。罗希克醒了,他心里感到很难为情。新娘已经为他选定了,可是他却没有能力把她娶回家。这表明,他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他决不能回家去蒙受这种奇耻大辱!
六
天旱无雨的时候,天空总是不见云影,即使出现几朵白云,也不会下雨,即使下了一点儿雨,地皮也不会湿。但是,当雨季到来的时候,天边哪怕出现一块白云,很快它就会变成乌云满天,紧接着就是大雨下个不停,整个大地都浸泡在雨水里。罗希克的命运也突然发生了类似的变化。
贾诺基·农迪是一位很富有的人。有一天,他从别人那里听到一个消息,于是他的马车就停在了纺织学校的门前。他与纺织学校的校长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第二天,罗希克就离开自己的宿舍,搬进了农迪先生那座三层楼住宅内的一个房间里。
农迪先生一家同英国有贸易往来,是做大生意的买办。罗希克不能理解,为什么在他没有提出任何要求的情况下贾诺基会安排他去做一项很轻松的工作,并且给予他丰厚的报酬。这样的工作是不愁找不到人干的,即使有人来做这项工作,也不会受到如此的关照。因此,当贾诺基把他请到家里来并对他的饮食等照顾得无微不至的时候,他只能用时来运转来解释这一切,除此之外,就再也找不到别的理由了。
不过,他的好运来得太快了,对此需要简单地加以说明。
从前,贾诺基先生的家庭并不这样富有。他在大学读书的时候,他的家境很穷。当时他有一位同窗好友,名叫霍罗莫洪·薄苏。霍罗莫洪是梵社[3]里的人,霍罗莫洪的父亲是英国商行的经纪人,很受商行英国老板的器重,于是就被提拔为买办。后来,霍罗莫洪又让自己的好友贾诺基参加了这个商行的工作。
家境贫寒的贾诺基,正值青春年华,他对社会改革的热情一点儿也不比霍罗莫洪逊色。所以,在父亲谢世之后,贾诺基没有让妹妹过早地结婚,而是让她读书,一直读到较大年龄。这样一来,他妹妹在他们织工种姓的圈子里就未能找到婆家。当时,属于卡亚斯特种姓的霍罗莫洪就娶了他妹妹为妻,从而使他获得了解脱。
从那以后,许多年过去了。霍罗莫洪·薄苏死了,他的妻子也死了。所有生意买卖几乎全转到贾诺基的手里。后来他搬出租来的房子,住进了自己的三层楼住宅;他长期使用过的那块怀表因显得寒酸也被丢弃了,新买来的金表犹如爱妻一样,一直贴在他的胸脯上,嘀嘀嗒嗒走个不停。
就这样,他的财富越增加,他就越觉得自己在年轻时代家境贫寒的情况下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热情,只是一种轻率幼稚的举动。无论如何他都要销毁自己家庭历史中的这一章,重新回到织布工种姓中去。他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属于织布工种姓的人家。有两个人由于贪恋新娘家的钱财曾经表示愿意和他的女儿结婚,可是当他们的亲属得知这一消息后,就来大吵大闹一场,结果婚礼一次都没举行成。贾诺基甚至要把女儿嫁给一个不识字的文盲。这无疑是要把女儿的终身幸福作为牺牲品,呈献在社会之神的宝座下。
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说纺织学校有一个教员,是塔纳戈尔镇博沙克家族的后代——他的祖先奥毗拉摩·博沙克是赫赫有名的望族,但现在他们的家道中落了,不过,博沙克家族的门第高于贾诺基的家庭。
女主人从远处看见这个小伙,就觉得很满意。她问丈夫道:“这孩子的文化程度怎么样?”
贾诺基先生说:“这没有什么关系。现在那些文化程度高的人,总是不愿意遵守印度教的规矩。”
“他有钱吗?”女主人又问。
“他相当穷。这对我们有利。”贾诺基回答说。
他妻子说道:“总得请些亲戚来吧。”
贾诺基先生说:“这种事以前我们做过多次。亲戚们匆匆赶来了,可是婚礼却没有举行成。这一次我们要让他们先举行婚礼,然后再安排时间,请亲戚们来吃喜糖。”
罗希克日夜盼望回到家乡去,可是怎么样才能突然攒够那么多钱呢?对此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就在这个时候,救命的良药已经送到他的嘴边。他一分钟也不想耽搁,立刻张开了口。
贾诺基先生问他:“要不要给你哥哥报个信儿?”
罗希克说:“不用,没这个必要。”他心想:“等一切都办妥之后,再告诉哥哥。他要让哥哥大吃一惊,他想让哥哥亲眼看看,他罗希克是有能力的。这样做岂不更好吗?”
婚礼在选定的吉日良辰如期举行了。在其他各种陪嫁品中,首先要有一辆自行车——这是罗希克提出的要求。
七
那时正是玛克月的月末。田野里的芥末花和亚蔴花正在盛开。熬制甘蔗糖的工作已经开始,甘蔗的醇香仿佛使空气变得浓重了。家家的粮仓里都贮满了稻谷和豆子;靠牛栏的院子里堆放着成垛的干草。在河对岸的牧场上,牧民们赶着牛群在放牧,他们搭起了窝棚并在里面住了下来。渡口的摆渡已经停止,河水已变得很浅,人们撩起裤腿,就可以涉水过河了。
罗希克上身穿一件翻领衬衫,下身穿一条达卡生产的围裤,衬衫外面套一件敞怀的黑色毛料西装上衣;脚上穿一双花袜和英国产的油黑锃亮的皮鞋。他骑着自行车,沿着笔直的大路向前疾驰。走上乡村的土路之后,他不得不放慢车速。村里人看到他这身打扮,都不敢认他了。他跟任何人都没有打招呼;他希望能在别人认出他之前见到哥哥。当他快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他无法回避村里孩子们的眼睛。孩子们立即就把他认出来了。绍罗碧的家就在附近,所以,孩子们跑过去,大声叫起来:“绍罗碧姐姐的未婚夫回来了!绍罗碧姐姐的未婚夫回来了!”戈巴尔当时正在家里,他还没有来得及跑出去,罗希克的自行车就已经停在自己的家门口了。
当时暮色已经笼罩大地,屋子里黑洞洞的,房门上挂着锁。这座无人居住的房屋,仿佛在默默地哭诉:“没有人了,没有人了。”刹那间,罗希克心里感到难受极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两条腿开始颤抖起来。他倚着门站在那里。他觉得口干舌燥,喊不出声来。从远处的庙里传来了晚钟暮鼓声。这声音在罗希克听来,仿佛是从过去生活的彼岸传送来的沉重的告别辞。呈现在他面前的泥土墙、茅草屋、紧紧关闭的大门、篱笆、歪斜的海枣树——这一切仿佛只是过去生活的一个缩影,但又仿佛是虚幻的。
戈巴尔来到了他的身边。面色苍白的罗希克望着戈巴尔的脸,而戈巴尔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低着头伫立在他的面前。“我明白了,明白了,哥哥不在人世了!”罗希克说完就瘫坐在门旁。戈巴尔也在身边坐下来,说道:“罗希克哥哥,走吧,到我们家去吧。”罗希克摆脱他的双手,跪在门前哭喊着:“哥哥!哥哥!哥哥!”
过去他哥哥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就会马上跑过来,可是现在他的哥哥再也不会回答他的哭喊了。
戈巴尔的父亲来了,并且劝了好久才把罗希克拉到他们家里去。罗希克一走进他们家门,就看见绍罗碧把一件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墙边上了,上面盖着他绣制的那幅被面。她一听脚步声,就跑进屋子里躲起来。罗希克走到近前一看,原来被面盖着一辆新自行车。他立刻明白了一切。一种撕心裂肺的恸哭撞击他的胸膛,并且向他的喉咙涌动,可是通向体外的一切出口仿佛都堵塞了,痛苦的眼泪无法流出来。
自从罗希克离家出走以后,邦什博栋就开始日夜拼命地干活儿,最后终于攒足了为绍罗碧和罗希克购买嫁妆和自行车的钱。他再也没有什么忧虑了。邦什博栋就像一头疲惫的老马,拼命地奔跑,一直跑到目的地,就倒下死了。他为弟弟攒够了筹办婚礼的钱,又从邮局收到了他订购的一辆自行车,就在这一天,他的手再也不能动了,他的织布机也停止了运作。他把戈巴尔的父亲叫到自己的身边,拉着他的手说:“请您再等罗希克一年。我现在把聘礼钱交给您。罗希克回来的时候,请您把这辆自行车交给他,并且对他说,他曾经向我要一辆自行车,可是当时我这个不幸的哥哥却没有给他买,叫他不要为此生哥哥的气。”
罗希克离开家的那一天曾经发过誓: 他决不要哥哥买的礼物。天神大概听到了他那坚定的誓言。今天,当罗希克回来的时候,看见哥哥为他准备的礼物已经放在那里,但是对他来说,接受这礼物的大门已经完全关闭了。哥哥为了他把自己的生命都消耗在这架织布机上了,罗希克恨不得丢弃一切,把自己的生命也献给这架织布机。然而,这已经不可能了——他已经把自己的一生永远献给加尔各答城里的金钱祭坛了。
(孟历)一三一八年帕乌沙月
(1911年12月)
(董友忱 译)
赏 析
从表面上来看,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兄弟之间彼此履行诺言的故事。哥哥邦什博栋决心为弟弟攒够娶妻的钱,他做到了,他也把曾经没有能力购买的自行车作为礼物留给了弟弟。弟弟罗希克发誓,他绝不再用哥哥的钱,他也做到了。但是,为了履行诺言,兄弟俩却各自付出了代价,哥哥失去了生命,而弟弟失去了灵魂。但除了两兄弟之外,作品中还有一个非“人”的主角,那就是金钱。在作品中,我们不仅看到了金钱对人们的主宰和奴役,也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金钱在人情面前的黯淡和软弱。
当资本主义的钢铁、机器、暴力和计谋席卷了传统的村庄时,金钱的作用日益凸显出来。原本以手工业为生的人们逐渐失去生活来源。邦什博栋无疑是一个十分本分和尽责的哥哥。弟弟罗希克具有杰出的制作才能,但他的兴趣变化无常。为了培养弟弟,满足其不断变化的要求,邦什博栋手里一直没有太多积蓄,直至为此错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便开始将为弟弟娶妻定为目标,开始积攒聘金。邦什博栋甘受清贫与寂苦,夜以继日地劳作,但积蓄并未增加,他节衣缩食,甚至不舍得为自己赊上一件御寒衣。后来罗希克喜欢上了财主家买的自行车,便向哥哥借钱,但是这超出了哥哥的购买能力,并且会影响到他为弟弟存钱娶妻的计划,因此他没有应允。哥哥的拒绝对罗希克的自尊心是个很大的打击。他于是随马戏团离开,发誓一定要自己挣钱买一辆自行车,否则,绝不回来。
我们可以看到,金钱在不断地给邦什博栋出难题,使他不断地在退后妥协,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婚事。也是因为钱,兄弟二人之间有了罅隙。可见金钱对亲情伦理的解构力量是多么可怕!因此邦什博栋“对这笔钱很生气——这笔钱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幸福”。可这笔钱毕竟是他为弟弟攒的,虽是为其结婚所用,但他不愿意看到弟弟失望。于是他拿出了这笔钱,但弟弟已发誓不再用哥哥的钱了。
在金钱面前,罗希克变得异常现实。他原本生活得无忧无虑,在哥哥的宠爱下,他衣食无忧,不懂挣钱的艰辛,对金钱也毫无概念。自行车对于他的哥哥而言,无疑是奢侈品,但他却觉得很便宜。为了赚钱,他负气出走,尝到了工作的艰辛,对金钱的欲望使他坚持了下来。他与贾诺基·农迪的女儿并没有任何感情基础而言,却答应了与她的婚事,最终他成功地实现了诺言,自行车作为嫁妆成为他的所有物,但是他又是个失败者,因为他失去了亲情和爱情,他把自己的人生扭曲了,把自己的自由和灵魂献祭给了金钱。
当罗希克在外闯荡的时候,他无比怀念家乡的种种——“景物、芳香、声音、友谊、爱情、痛苦”,这些都与金钱无关,表现出的都是纯善和美好。罗希克对这一切怀有着浓浓的情意,常常怀念。在那里,“绍罗碧伸着两只脚,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等待着罗希克向她要蒟酱叶。就在这时候,罗希克忽然对她说:‘绍丽,我饿坏了。你能不能弄一些吃的来。’满心欢喜的绍罗碧,匆匆跑回家去,不一会儿工夫,她就用纱丽的一端兜回了一些炒米饭来”。这种友情少了庸俗、功利和索取,更多的是豁达、无私和奉献。罗希克绣了被面送给绍罗碧,她却不肯收,她认为这是十分贵重的东西,“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学会向别人索取贵重的东西”。这种友情是心与心的交汇,情与情的共鸣。我们未曾见到利用、算计和谋私,见到的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那种自然、平实和淳朴。绍罗碧是邦什博栋为罗希克物色的结婚对象。从罗希克与绍罗碧的感情发展来看,他们之间没有虚伪、混浊、轻浮以及某种利益的驱动,有的是真善、纯洁与执著,有的是人世间普通恋人之间的心灵的碰撞,是人的善性产生的共鸣。
作品中的兄弟二人为了履行诺言,无疑都做了金钱的奴隶。邦什博栋付出了自己的青春、感情和生命。“自从罗希克离家出走以后,邦什博栋就开始日夜拼命地干活儿,最后终于攒足了为绍罗碧和罗希克购买嫁妆和自行车的钱。他再也没有什么忧虑了。邦什博栋就像一头疲惫的老马,拼命地奔跑,一直跑到目的地,就倒下死了。”而罗希克则付出了自己的人生。“罗希克日夜盼望回到家乡去,可是怎么样才能突然攒够那么多钱呢?对此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就在这个时候,救命的良药已经送到他的嘴边。他一分钟也不想耽搁,立刻张开了口。”履行了诺言的两兄弟从此生死两隔。哥哥的死使罗希克实现了回归,也感悟到了亲情的可贵。在亲情面前,金钱变得无比黯淡。由此可见,金钱所奴役的,只是人们的生活,亲情、友情仍是人生中至善至美,是金钱无法奴役和宰割的。而走出“金钱”的圈子,冲破“金钱”的束缚,摆脱世故、虚伪和物性,回归坦荡、真诚和人性或许正是作者理想化期许的表述。
(蔡 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