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言说冷宝钗
一直觉得,红楼女儿里,最难落笔的,就是宝钗。
开始读红楼时,就有困惑,十余支红楼梦曲,曲曲写尽了各人的性情际遇,却何独漏下了群芳之冠的宝钗?在本属于她的位置上,却是以宝玉的口吻长叹而出的《终身误》,正应着黛玉那凄婉缠绵的《枉凝眉》。或许,这正是所谓旁敲侧击,不犯正位?或许,连作者自己也感到了这个形象的难以言说,不可言说?
黛玉感性,宝钗理性。
黛玉是性灵派,任情任性,不加掩饰。爱也罢,厌也罢,一切都摆在那里任人评说。
宝钗是智慧型,含而不露,游刃有余。褒也罢,贬也罢,却总是一时难以看清说透的。
风姐亦绝顶聪明,但聪明得太过张扬,不留余地,终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枉送了卿卿性命。若置身庙堂,少不得是炙手可热翻云覆雨的一代权臣,只是彩云易散,冰山易化,恐难逃和砷之流下场。
探春也才华出众,但更有丈夫气概,刚直严正,锋芒毕露,也少不得开罪小人。若步入朝堂,必然是令人敬畏的一位直臣。但也可能忠而见疑,信而被谤,走上历代逐臣之路。
宝钗的聪明,含而不露,却又无所不包,若与风,探二人并立于朝堂,定是岿然不倒的三朝元老,但若论及贤愚,却又比不得那二人黑白分明,教史家一时难以措笔。
偌大的荣国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 种种微妙复杂的人际关系,恰如那柔软无形的蛛网,稍不留神,便是“拂了一身还乱”。谁能进退自如?谁能游刃有余?便是八面玲珑的风姐,也难免处处树敌。而唯一获得完美名声的,大概只有宝钗。 不必说那一言九鼎的老太太,不必说那些玲珑剔透的小丫头,只看看那素来疙瘩心胸狭隘的赵姨娘,也对宝姑娘赞不绝口,便可知她的成功了。而对于湘云黛玉这一双孤女,这位宝姐姐无微不至的关心,更令她们如沐春风。
可是,这春风,是真?是幻?
金钏儿羞愤投井,结束了一条如花的生命,但宝钗一句 “糊涂人”,便判定了这死亡的可笑与无谓,抹去了姨母心头残留的一点愧疚。
三姐自尽,湘莲出家, 演就一出惊心动魄的大悲剧。那呆霸王犹自泪痕满面,恋恋难舍,而宝钗也不过淡淡一句“命中如此”,她提醒哥哥的,只是生意事务。
在这样的瞬间,我们感到的,只有冰一般的冷。
这冷,不同风姐, 风姐是冷酷的,这冷酷,源于自身的嫉妒与贪婪。
这冷,不同惜春, 惜春是冷漠的,这冷漠,基于对外界的绝望与恐惧。
而宝钗的冷,似乎与生俱来,是一种无所动心无所动情的冷静。
读李泽厚中国古代史论,有一章印象很深 ,即 “孙老韩合说”,老子不与庄子并列而与兵家、法家合说,很出意料。但细细读来,却确有独到之处。
同为道家,老庄,的确是同而不同。
庄是道是无情却有情,在槁木死灰中仍保留这对生命对自然的深深眷恋。在守分顺时中有着遗世独立的放诞高洁。如果说黛玉身上有道家气质的话,正近乎于此。
老子却寡情薄恩,不露声色,以退为进,以柔克刚,大巧若拙,大智若愚 …… 那是一种诉诸于理性而不诉诸情感,诉诸现实利害而不诉诸个人好恶的极端冷静的用世之术。如果说宝钗身上亦有道家的气质的话,却近乎于此。
而在她身上,这分理性冷静,又与儒家的明哲保身,中庸之道融为一体,形成一种高度冷静,近乎完美的处世艺术,
金钏儿投井,三姐自尽,湘莲出家 …… 这些人的命运既与她无干,又何必为之太息?这种负气自尽,为情痴狂的非理性举动,在她眼中原也不足取。何况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太息又何曾能追回什么?重要的,还是将现实世界里的事情处理妥帖……
一句 “糊涂人”并不代表着她对金钏儿的嫌恶,只是就事论事的冷静分析,而这轻轻一句话,原也不是特特批评地下的金钏儿,只在平服眼前姨母心中的愧。 那一套崭新的衣服,又何曾包涵着多少对金钏儿的同情?不过是为姨母圆一个面子,贴一点金。姨母得到了面子与心安,她得到了姨母的感激和器重。这就是圆满的结局,至于什么忌讳不忌讳,在见识高远的宝姑娘心中,倒的确是不值一题的。
至于三姐、湘莲,本是远在她生活之外的人,更是不足介怀的,比不上犒劳伙计来得重要,这虽也不是她自己分内的事情,但到底,是自家的生意。若宝姑娘自己便是男儿身,这样的事情,又哪里需要别人的提醒?只有那糊涂的哥哥,才分不清轻重缓急,呆做着与事无补的喟叹与寻觅。
那么赵姨娘,又与她的利害有什么相干?这地位如此卑微之人也值得笼络?又哪里用得着讨好? 的确,卑微如赵姨娘,是犯不着讨好的。但是,至卑至弱之人,有时也正是可怕可嫌之人,只要给他们机会。心胸狭隘的赵姨娘,是那种只要有机会,决不放弃报复的人。 风姐宝玉的性命不也险些断送在她手中吗?换而言之,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种人,固然用不着讨好,却最好不得罪。何况不就是小小一份礼物吗?至于那性格温顺,安静得好象不存在的周姨娘,倒真是可送可不送的,所以我们也看不到她给周姨娘的礼。 这样长远的道理,风姐是永远不明白的,所以她也想不到有一天卑微的环儿会把娇贵的巧姐捏在手心里。